天完全黑了。瑞宣进屋点上了灯。院里的虫声吱吱的响成一片。虫声是那么急,那么惨,使他心中由烦闷变成焦躁。案头上放着几本破书,他随手拿起一本来;放翁的《剑南集》。就着灯,他想读一两首,镇定镇定自己的焦急不安。一掀,他看见一张纸条,上面有些很潦草的字——孟石的笔迹,他认得。在还没看清任何一个字之前,他似乎已然决定:他愿意偷走这张纸条,作个纪念。马上他又改了主意:不能偷,他须向钱太太说明,把它要了走。继而又一想:死亡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纪念?笑话!他开始看那些字:
“初秋:万里传烽火,惊心独倚楼;云峰余夏意,血海洗秋收!”下面还有两三个字,写得既不清楚,又被秃笔随便的涂抹了几下,没法认出来。一首未写完的五律。
瑞宣随手拉了一只小凳,坐在了灯前,像第一次并没看明白似的,又读了一遍。平日,他不大喜欢中国诗词。虽然不便对别人说,可是他心中觉得他阅过的中国诗词似乎都像鸦片烟,使人消沉懒散,不像多数的西洋诗那样像火似的燃烧着人的心。这个意见,他谦退的不便对别人说;他怕自己的意见只是浅薄的成见。对钱家父子,他更特别的留着神不谈文艺理论,以免因意见或成见的不同而引起友谊的损伤,今日,他看到孟石的这首未完成的五律,他的对诗词的意见还丝毫没有改变。可是,他舍不得放下它。他翻过来掉过去的看,想看清那抹去了的两三个字;如果能看清,他想把它续成。他并没觉到孟石的诗有什么好处,他自己也轻易不弄那纤巧的小玩艺儿。可是,他想把这首诗续成。
想了好半天,他没能想起一个字来。他把纸条放在原处,把书关好。“国亡了,诗可以不亡!”他自言自语的说:“不,诗也得亡!连语言文字都可以亡的!”他连连的点头。“应当为孟石复仇,诗算什么东西呢!”他想起陈野求,全胡同的人,和他自己,叹了一口气:“都只鬼混,没人,没人,敢拿起刀来!”
四大妈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大爷,听!他们回来啦!”说完,她瞎摸合眼的就往外跑,几乎被门坎绊了一跤。
“慢着!四奶奶!”瑞宣奔过她去。
“没事!摔不死!哼,死了倒也干脆!”她一边唠叨,一边往外走。
破轿车的声音停在了门口。金三爷带着怒喊叫:“院里还有活人没有?拿个亮儿来!”
瑞宣已走到院中,又跑回屋中去端灯。
灯光一晃,瑞宣看见一群黄土人在闪动,还有一辆黄土盖严了的不动的车,与一匹连尾巴都不摇一摇的,黄色的又像驴又像骡子的牲口。
金三爷还在喊:“死鬼们!往下抬她!”
四大爷,孙七,小崔,脸上头发上全是黄土,只有眼睛是一对黑洞儿,像泥鬼似的,全没出声,可全都过来抬人。
瑞宣把灯往前伸了伸,看清抬下来的是钱少奶奶。他欠着脚,从车窗往里看,车里是空的,并没有钱太太。
四大妈揉了揉近视眼,依然看不清楚:“怎么啦?怎么啦?”她的手已颤起来。
金三爷又发了命令:“闪开路!”
四大妈赶紧躲开,几乎碰在小崔的身上。
“拿灯来领路!别在那儿楞着!”金三爷对灯光儿喊。
瑞宣急忙转身,一手掩护着灯罩,慢慢的往门里走。
到了屋中,金三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虽然身体那么硬棒,他可已然筋疲力尽。
李四爷的腰已弯得不能再弯,两只大脚似乎已经找不着了地,可是他还是照常的镇静,婆婆妈妈的处理事:“你赶紧去泡白糖姜水!这里没有火,家里弄去!快!”他告诉四大妈。
四大妈连声答应:“这里有火,我知道你们回来要喝水!到底怎回事呀?”
“快去作事!没工夫说闲话!”四大爷转向孙七与小崔:“你们俩回家去洗脸,待一会儿到我家里去吃东西,车把式呢?”
车夫已跟了进来,在屋门外立着呢。
四大爷掏出钱来:“得啦,把式,今天多受屈啦!改天我请喝酒!”他并没在原价外多给一个钱。
车夫,一个驴脸的中年人,连钱看也没有看就塞在身里。“四大爷,咱们爷儿们过的多!那么,我走啦?”
“咱们明天见啦!把式!”四大爷没往外送他,赶紧招呼金三爷:“三爷,谁去给陈家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