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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64)

作者:老舍

“怎样?”老二紧催了一板。

“啊?”瑞宣眨巴了几下眼,才想起刚才的话来。想起老二的话来,正像一位在思索着宇宙之谜的哲学家忽然想起缸里没有了米那样,他忽然的发了气。他的脸突然的红了,紧跟着又白起来。“你到底要干吗?”他忘了祖父与母亲的病,忘了一切,声音很低,可是很宽,像憋着大雨的沉雷。“分家吗?你马上滚!”

南屋的老太太忘了病痛,急忙坐起来,隔着窗户玻璃往外看:“怎么啦?怎么啦?”

老大上了当。老二凑近窗前:“妈!这你可听见了?大哥叫我滚蛋!”

幸而,母亲的心是平均的拴在儿女身上的。她不愿意审判他们,因为审判必须决定屈直胜负。她只用她的地位与慈爱的威权压服他们:“大节下的呀!不准吵嘴!”

老二再向窗前凑了凑,好像是他受了很大的委屈,而要求母亲格外爱护他。

老大又楞起来。他很后悔自己的卤莽,失去控制,而惹得带病的妈妈又来操心!

瑞丰太太肉滚子似的扭了出来。“丰!你进来!有人叫咱们滚,咱们还不忙着收拾收拾就走吗?等着叫人家踢出去,不是白饶一面儿吗?”

瑞丰放弃了妈妈,小箭头似的奔了太太去。

“瑞宣——”祁老人在屋里扯着长声儿叫:“瑞宣——”并没等瑞宣答应,他发开了纯为舒散肝气的议论:“不能这样子呀!小三儿还没有消息,怎能再把二的赶出去呢!今天是八月节,家家讲究团圆,怎么单单咱们说分家呢?要分,等我死了再说;我还能活几天?你们就等不得呀!”

瑞宣没答理祖父,也没安慰妈妈,低着头往院外走。在大门外,他碰上了韵梅。她红着眼圈报告:

“快去吧!钱太太不哭啦!孙七爷已经去给她和少奶奶的娘家送信,你赶紧约上李四爷,去商议怎么办事吧!”

瑞宣的怒气还没消,可是决定尽全力去帮钱家的忙。他觉得只有尽力帮助别人,或者可以减轻他的忧虑,与不能像老三那样去赴国难的罪过。

他在钱家守了一整夜的死人。

十八

除了娘家人来到,钱家婆媳又狠狠的哭了一场之外,她们没有再哭出声来。钱太太的太阳穴与腮全陷进去多么深,以致鼻子和颧骨都显着特别的坚硬,有棱有角。二者必居其一:不是她已经把泪都倾尽,就是她下了决心不再哭。恐怕是后者,因为在她的陷进很深的眼珠里,有那么一点光。这点光像最温柔的女猫怕淘气的小孩动她的未睁开眼的小猫那么厉害,像带着鸡雏的母鸡感觉到天上来了老鹰那么勇敢,像一个被捉住的麻雀要用它的小嘴咬断了笼子棍儿那么坚决。她不再哭,也不多说话,而只把眼中这点光一会儿放射出来,一会儿又收起去;存储了一会儿再放射出来。

大家很不放心这点光。

李四爷开始喜欢钱太太,因为她是那么简单痛快,只要他一出主意,她马上点头,不给他半点麻烦和淤磨。从一方面看,她对于一切东西的价钱和到什么地方去买,似乎全不知道,所以他一张口建议,她就点头。从另一方面看,她的心中又像颇有些打算,并不胡里胡涂的就点头。比如说:四爷说,棺材只求结实,不管式样好看不好看;她点点头。四爷说,灵柩在家里只停五天,出殡只要十六个杠儿和一班儿清音吹鼓手;她又点点头。可是,当他提到请和尚放焰口的时候,她摇了头,因为钱先生和少爷们都不信佛,家里从来没给任何神佛烧过香。这,教李四爷觉得很奇怪。他很想问明白,钱家是不是“二毛子”,信洋教。可是他没敢问,因为他想不起钱家的人在什么时候上过教堂,而且这一家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丝毫不带洋气儿。李四爷不能明白她,而且心中有点不舒服——在他想,无论怎样不信佛的人,死后念念经总是有益无损的事。钱太太可是很坚决,她连着摇了两次头。

李四爷也看出来:她的反对念经,一定不是为省那几个钱,因为当他建议买棺材与别的事的时候,虽然他立意要给她节省,可是并没有明说出来;她只点头,而并没问:“那得要多少钱哪?”她既像十分明白李四爷必定会给省钱,又像随便花多少也不在乎的样子。李四爷一方面喜欢她的简单痛快,另一方面又有点担心——她到底有多少钱呢?

为慎重起见,李四爷避着钱太太,去探听少奶奶的口气。她没有任何意见,婆婆说怎办,就怎办。四爷又特别提出请和尚念经的事,她说:“公公和孟石都爱作诗,什么神佛也不信。”四爷不知道诗是什么,更想不透为什么作诗就不信佛爷。他只好放弃了自己的主张,虽然在心中已经算计好,他会给她们请来五位顶规矩而又便宜的和尚。他问到钱太太到底有多少钱,少奶奶毫不迟疑的回答:“一个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