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六直跟大家说:“咱们整整受了八年罪,天天提溜脑袋过日子。今儿个干吗不也给他们点儿滋味儿尝尝?就说不能杀他们,还不兴啐口唾沫?”
一向和气顺从的程长顺,同意方六的话。“说的是,不打不杀,还不兴冲他们脸上啐口唾沫?”他呜囔着鼻子,大喊一声:“上呀!”
大家冲着日本老太婆一哄而上。她不明白大家说了些什么,可看出了他们来得不善。她想跑,但是没有挪步。她挺了挺腰板儿,乍着胆子等他们冲过来。她愿意忍辱挨打,减轻自己和其他日本人的罪过。
瑞宣到这会儿一直坐在地上,好像失去了知觉。他猛然站起,一步跨到日本老太婆和大家中间。他的脸煞白,眼睛闪着光。他挺起胸膛,人仿佛忽地拔高了不少。他照平常那样和气,可是态度坚决的问道:“你们打算干什么?”
谁也没敢回答,连方六也没作声。中国人都尊重斯文。瑞宣合他们的口味,而且是他们当中唯一受过教育的。
“你们打算先揍这个老太婆一顿吗?”瑞宣特别强调了“老太婆”三个字。
大家看看瑞宣,又看看日本老太婆。方六头一个摇了摇头。谁也不乐意欺侮一个老太婆。
瑞宣回过头来对日本女人说:“你快走吧。”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向大家深深一鞠躬,走开了。
老太婆一走,丁约翰过来了。
方六一见丁约翰过来,觉着自己有了帮手。自从德国战败以后,丁约翰就跟大家说过,只要日本一战败,就好好收拾收拾北平的日本人。
“约翰,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该不该上三号去,教训教训那帮日本人?”
“出了什么事?”丁约翰还不知道胜利的消息。
“日本鬼子完蛋了,投降了,”方六低声回答。
丁约翰像在教堂里说“阿门”那样,把眼睛闭了一闭。二话不说,回头就跑。
“你上哪儿去?”瑞宣问他。
“我——我上英国府去。”丁约翰大声回答。
九十九
在重庆,成都,昆明,西安和别的许多城市里,人们嚷呀,唱呀,高兴得流着眼泪;北平可冷冷清清。北平的日本兵还没有解除武装,日本宪兵还在街上巡逻。
一个被征服的国家的悲哀和痛苦,是不能像桌子上的灰尘那样,一擦就掉的。然而叫人痛快的是:日本人降下了膏药旗,换上了中国的国旗。尽管没有游行,没有鸣礼炮,没有欢呼,可是国旗给了人民安慰。
北海公园的白塔,依旧傲然屹立。海子里的红荷花,白荷花,也照常吐放清香。天坛,太庙和故宫,依然庄严肃穆,古老的琉璃瓦闪烁着锃亮的光彩。
北平冷冷清清。在这胜利的时刻,全城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日本人忙于关门闭户,未免过于匆忙。
最冷清的莫过于祁家了。瑞宣把爷爷扶回屋里,老人坐在炕沿儿上,攥着瑞宣的手。他想起八年来的种种困难,恨不得高声大骂;想到死去的儿子,孙子,重孙女,又恨不得放声痛哭。
他慢慢松开了瑞宣的手,又慢慢躺下了。瑞宣把小顺儿叫进来,要他给太爷爷做伴。
这差事小顺儿愿意承担。他不敢上妞子躺着的屋里去,也不乐意一个人傻站在院子里。没了妞子,他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跟太爷爷一块儿呆着,总算有点事做。他乖乖的让老人攥着他的手。
老人闭上眼睛,仿佛想要打个盹似的,小顺儿的手热乎乎的,一股热气顺着胳臂一直钻进老人的心里。他觉着自己不但活着,而且还攥着重孙子的手——从战争中活过来的最老的和最小的——他像是在腾云驾雾,身子也化到云彩里去了。他把小顺儿的手攥得更紧了。小顺儿以后可以安享太平,生儿育女,祁家世世代代,香烟不断。他把小顺儿的手越攥越紧,老手和小手合成了一体。老人睁开眼睛,好像要对小顺儿说,你我是四世同堂的老少两辈,咱们都得活下去。只要咱俩能活下去,打仗不打仗的,有什么要紧?即便我死了,你也得活到我这把年纪,当你那个四世同堂的老祖宗。
小顺儿看见老人睁开眼睛,想找两句话说。他问:“太爷爷,您醒啦?”
老人没回答,又把眼睛闭上,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瑞宣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绕了好几个圈,打窗户外向里望了望,母亲和媳妇还坐在床头上瞧着妞子。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走开,站在枣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