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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384)

作者:老舍

院中有个小小的砖塔,塔旁有一棵歪着脖的柏树。西边有三间小屋。钱诗人在最南边的一间外面,和一位五十多岁的和尚低声的说了两句话。和尚,看了瑞全一眼,打了个问讯,走入正殿,去敲打木鱼。

钱诗人向瑞全一点手,拐着腿,走进最北边的那间小屋。瑞全紧跟在老人的后面。

一进屋门,“老三”与“钱伯伯”像两个火团似的,同时喷射出来。瑞全一歪肩,把行李摔在地上。四只手马上都握在一处。瑞全又叫了声“钱伯伯”,可就想不起任何别的话来。在他记忆中,钱伯伯是个胖胖的,厚敦敦的,黑头发的,安良温善的,诗人。他也想到,钱伯伯的左右应该是各色的鲜花与陈古的图书。他万想不到钱伯伯会变成这个狼狈的样子,和在这些个破小庙里。楞了一会儿,他认识了钱伯伯,正像他细看一会儿那被轰炸过的城市之后,便依稀的认出街道与方向。老人的眼正像从前那么一闭一闭的。老人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柔和善。

“我看看你!我看看你!”老人笑着说。他的深陷的双腮不帮忙使他的笑容美好,可是眼角上的笑纹还很好看。“我看看你,老三!”

瑞全怪发僵的教老人看,不知怎样才好,只傻乎乎的微笑。

老人看着老三,连连的微微点头。忽然的,老人低下头去。他想起自己的儿孙。

“怎么啦?钱伯伯!”

老人慢慢的抬起头来,勉强的笑了一下。“没什么,坐下吧!”

瑞全这才看到屋中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非靠墙不能立稳的小桌,和一把椅子。老人坐在床沿上,瑞全把椅子拉过来,凑近老人,坐下。

老人的心里正在用力控制自己,不要再想自己的儿孙,所以说不出话来。

瑞全听到前殿中的木鱼响。

“伯伯,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瑞全打破了沉寂。

老人的唇动了动。他想把入狱受刑的经过,与一家人的死亡,一股脑儿像背书似的背给瑞全听。可是,他以为瑞全刚由外面回来,必定看见过战场;战场上一天或一点钟内,也许有多少流血的与死亡的;他自己的一点苦痛有什么可说的价值呢?他坚定,勇敢,可是他还谦卑。

“教日本人收拾的。”老人低声的说,希望就用这么一句话满足了瑞全。

“什吗?”瑞全猛的立起来,一双黑豆子眼盯住老人的脑门。

瑞全万也没想到钱诗人,钱伯伯,天下最老实的人,会受毒刑。在外面三四年,因为不肯想家,他冷淡了北平。他以为北平在这几年里必是一声不出的,一滴血不流的,用它的古老的城墙圈着百万以上的亡国奴。谁知道,连钱先生这样的老实人也会受刑呢,并且因受刑而反抗呢?

对北平的冷淡,在他想,也就是对整个国家的关心。于是,他已打算好,他虽回到北平,而决不打听家里的事。这太狠心,可是忘了家才能老记着国,也无可厚非。

现在,听到钱伯伯这一句话,他可是马上想起家里的人。假若钱伯伯会受刑,一切人都有受刑的可能,他家中的人也不能是例外。特别是他的大哥;大哥比钱先生更多着点下狱受刑的资格。他不由的问出来:

“我家里的人呢?”

钱老人低声的,温和的,说:“坐下!”

瑞全傻乎乎的又坐下。

老人不敢再抬眼皮。难过的,低着头思索:是否应当把实话告诉给瑞全呢?

“钱伯伯!”瑞全催了一下。

钱老人不愿教瑞全刚一回到北平就听到家中的惨事。可是,他若不说,瑞全会不会到别处去打听?他决定实话实说,知道瑞全也许可以在他面前,一点不害羞的哭出来。他是瑞全的老友,老邻居;瑞全小时候怎样穿着开裆裤,他都知道。好,瑞全若是要哭,就应当在他的面前。他的头低得无可再低,极慢极慢的说:“你父亲和老二都完了!别人还都好!”

看过敌人的狂炸都市,看过山河间的战场,看见过杀伤与死亡,瑞全的心仿佛,像操作久了的手掌似的,长了一层厚皮。听到老人的话,他并没有马上受到强烈的刺激。他问了声“什么?”仿佛没有听明白似的。可是,没有等老人再说什么,他低下头去,泪像潮水似的流出来,低声的叫着:“爸爸!爸爸!”

老人十分难堪的,把一只手放在瑞全的肩上,轻轻的叫:“老三!老三!”他不敢劝阻瑞全,谁死了父亲能不伤心呢?他又不肯不安慰瑞全,谁能看着朋友伤心而不去劝慰呢?可是用什么话去安慰呢?老人一边叫着“老三”,一边急得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