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老老实实的立了起来。一起来,他就看了城墙一眼,他恨不能一伸胳臂就飞起去,飞到城墙那边。
“滚!”钱先生搡了他一把。
晓荷几乎跌倒,因为磕膝跪得有一点发麻。揉了揉磕膝,他屁滚尿流的往城里跑。钱先生看着晓荷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低头,他对着两个坟头儿说:“对不起你们,我的心还是太软!桐芳!文先生!若霞!你们安睡吧!有什么好消息,我必来告诉你们!”说完,他蹲下去,又给坟头上添了几块破瓦烂砖。
晓荷看见了城门洞,赶快把衣服上的尘土拍打了去。他复活了,看见了北平城,也找回来自己的体面的姿态。只向洋车夫一眨眼,便把车叫过来,坐上去。进了城,看见了大街,他是多么高兴啊!他忘了钱先生的话,连一句也不记得。他心中只盘算两件事:他后悔冒险出城找桐芳的尸身;第二,他起誓,从此不再独自出城。至于对钱先生,他还想不起什么办法,只好走着瞧。有朝一日,钱老头子落在他手里,他一定不能善罢甘休。在西四牌楼,他教车子停住,到干果店里买了两罐儿榅桲,一些焙杏仁儿。他须回家烫一壶竹叶青,清淡的用榅桲汤儿拌一点大白菜心,嚼几个杏仁,赶一赶寒。买完了这点东西,他又到洋货店选了两瓶日本制的化妆品,预备送给所长太太。从此,他不能再和太太闹气。好家伙,要不是跟她犯别扭,哪能有城外那一场?祸由自取,真他妈的!至于杀了太太,或劝告太太,简直是疯话,可笑的很!
含着笑,他回了家。
六十七
晓荷见了家门,好像快渴死的人见着了一口井。想一想城外的光景,再想一想屋中的温暖与安全,他几乎要喊出来:“我回来喽!”这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快压了山的太阳给他的里长办公处的木牌照上一点金红的光,像刚刚又上了一道油。他向木牌点了点头。在城外,他跪在坟前,任凭人家辱骂;在这里,他是家长,里长,他可以发号施令。他高兴,他轻轻的推开了门。
一迈门坎,他看见一堆东西,离他也就只有五尺远。嗯了一声,他看明白:那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大女儿高第!她倒剪着双臂,在墙根上窝着呢。
“怎么回事?”他差一点失手,摔了那两罐儿榅桲。“怎么回事?”
高第扭了扭身子,抬起一点头来,弩着双睛,鼻中出了一点声音。她的嘴里堵着东西呢。
“见鬼!这是怎回事?”他一边说一边轻轻的放下手中的两个小罐儿。
高第的眼要弩出来。她又扭了扭身子,用力的点了点头。
晓荷掏出口中的东西。她长吸了一口气,而后干呕了好几下。
“怎回事?”
“快解开我的绳子!”她发着怒说。
晓荷挽了挽袖口,要表示自己的迅速麻利,而反倒更慢的,过去解绳扣。扣系得很紧,他又怕伤了自己的指甲,所以抓挠了半天,并无任何效果。
“拿刀子去!”高第急得要哭。
他身上有一把小刀。把刀掏出来,他慢慢的锯绳子。
“快着点!我的腕子快掉下来了!”
“别忙!别忙!我怕伤了你的肉!”他继续的锯绳子。高第一劲的替他用力,鼻子里哼哼的响。
好容易把绳子割断,晓荷吐了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汗。他的确出了汗。他是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人,用一点力气就要出汗。
高第用左右手交互的揉着双腕,腕子已被绳子磨破,可是因为麻木,还不觉得疼。揉了半天手腕之后,她猛的往起立。她的腿也麻了,没立好就又坐下去,把头碰到了墙上。“搀着我!”
晓荷赶快搀起她来,慢慢的往院里走。
北屋的门开着呢。晓荷一眼便看到里面:桌凳歪着的歪着,倒着的倒着;磁器摔了满地,花瓶和痰盂在一处躺着;很像刚经过一次地震。他放开高第,一跳,跳到屋里。他的最心爱的沙发上张着大嘴,像被刺刀给划破的。他的腿不能再动,他的嘴张着。这是他一二十年的心血所造成的堡垒,居然会变成了垃圾堆。他的泪整串的流下来。
高第扶着门框,活动她的腿:“我们遭了报!”
“什么?”晓荷问了一声。随着这么一出声,他的腿会活动了。他踩着地上的东西,跳进卧室去。床上,连他的绣花被子,与鸭绒的枕头都不见了。木器,和外间屋一样,都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这是怎回事?”他狂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