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丰无论怎样也要看上这个热闹。他有当特务的朋友,而特务必在开戏以前布满了剧场,因为有许多日本要人来看戏。他在午前十点便到戏园外去等,他的嘴张着,心跳的很快,两眼东张西望,见到一个朋友便三步改作两步的迎上去:“老姚!带我进去哟!”待一会儿,又迎上另一个人:“老陈,别忘了我哟!”这样对十来个人打过招呼,他还不放心,还东瞧瞧西看看预备再多托咐几位。离开锣还早,他可是不肯离开那里,倒仿佛怕戏园会忽然搬开似的。慢慢的,他看到检票的与军警,和戏箱来到,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嘴张得更大了些。他又去托咐朋友,朋友们没好气的说:“放心,落不下你!早得很呢,你忙什么?”他张着嘴,嘻嘻两声,觉得自己有进去的把握,又怕朋友是敷衍他。他几乎想要求他们马上带他进去,就是看一两个钟头光板凳也无所不可;进去了才是进去了。在门外到底不保险!可是,他没好意思开口,怕逼急了他们反为不美。他买了块烤白薯,面对戏园嚼着,看一眼白薯,看一眼戏园,恨不能一口也把戏园吞了下去。
按规矩说,他还在孝期里,不应当来看戏。但是,为了看戏,他连命也肯牺牲了,何况那点老规矩呢。
到了十一点多钟,他差不多要急疯了。拉住一位朋友,央告着非马上进去不可。他已说不上整句的话来,而只由嘴中蹦出一两个字。他的额上的青筋都鼓起来,鼻子上出着汗,手心发凉。朋友告诉他:“可没有座儿!”他啊啊了两声,表示愿意立着。
他进去了,坐在了顶好的座位上,看着空的台,空的园子,心中非常的舒服。他并上了嘴,口中有一股甜水,老催促着他微笑。他笑了。
好容易,好容易,台上才打通,他随着第一声的鼓,又张开了嘴,而且把脖子伸出去,聚精会神的看台上怎么打鼓,怎么敲锣。他的身子随着锣鼓点子动,心中浪荡着一点甜美的,有节奏的,愉快。
又待了半天,《天官赐福》上了场。他的脖子更伸得长了些。正看得入神,他被人家叫起来,“票”到了。他眼睛还看着戏台,改换了座位。待了一会儿,“票”又到了,他又换了座位。他丝毫没觉到难堪,因为全副的注意都在台上,仿佛已经沉醉。改换了不知多少座位,到了《奇双会》快上场,他稍微觉出来,他是站着呢。他不怕站着,他已忘了吃力的是他自己的腿。他的嘴张得更大了些,往往被烟呛得咳嗽一下,他才用口液润色它一下。
日本人到了,他欠着脚往台上看,顾不得看看日本人中有哪几个要人。在换锣鼓的当儿,他似乎看见了钱先生由他身旁走过去。他顾不得打招呼。小文出来,坐下,试笛音。他更高了兴。他喜欢小文,佩服小文,小文天天在戏园里,多么美!他也看见了蓝东阳在台上转了一下。他应当恨蓝东阳。可是,他并没动心;看戏要紧。胖菊子和一位漂亮的小姐捧着花篮,放在了台口。他心中微微一动,只咽了一口唾沫,便把她打发开了。晓荷在台帘缝中,往外探了探头,他羡慕晓荷!
虽然捧场的不少,若霞可是有真本事,并不专靠着捧场的人给她喝彩。反之,一个碰头好儿过后,戏园里反倒非常的静了。她的秀丽,端庄,沉稳,与适当的一举一动,都使人没法不沉下气去。她的眼仿佛看到了台下的每一个人,教大家心中舒服,又使大家敬爱她。即使是特来捧场的也不敢随便叫好了,因为那与其说是讨好,还不如说是不敬。她是那么瘦弱苗条,她又是那么活动焕发,倒仿佛她身上有一种什么魔力,使大家看见她的青春与美丽,同时也都感到自己心中有了青春的热力与愉快。她控制住了整个的戏园,虽然她好像并没分外的用力,特别的卖弄。
小文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探着点身子,横着笛,他的眼盯住了若霞,把每一音都吹得圆,送到家。他不仅是伴奏,而是用着全份的精神把自己的生命化在音乐之中,每一个声音都像带着感情,电力,与光浪,好把若霞的身子与喉音都提起来,使她不费力而能够飘飘欲仙。
在那两排日本人中,有一个日本军官喝多了酒,已经昏昏的睡去。在他的偶尔睁开的眼中,他似乎看到面前有个美女子来回的闪动。他又闭上了眼,可是也把那个美女子关闭在眼中。一个日本军人见了女的,当然想不起别的,而只能想到女人的“用处”。他又睁开了眼,并且用力揉了揉它们。他看明白了若霞。他的醉眼随着她走,而老遇不上她的眼。他生了气。他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中国人的征服者,他理当可以蹂躏任何一个中国女子。而且,他应当随时随地发泄他的兽欲,尽管是在戏园里。他想马上由台上把个女的拖下来,扯下衣裤,表演表演日本军人特有的本事,为日本军人增加一点光荣。可是,若霞老不看他。他半立起来,向她“嘻”了一声。她还没理会。很快的,他掏出枪来。枪响了,若霞晃了两晃,要用手遮一遮胸口,手还没到胸前,她倒在了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