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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301)

作者:老舍

刘太太拿了钱,已快走出街门,李四爷向她喊:“一个铺子只能扯一丈哟,多跑几家!”

韵梅也想到庙中去哭一场,可是看瑞宣的样子,她决定留在家里。

孙七的事情是在明天,他告辞回家去喝酒,他的心里堵得慌。

小文没得到任何命令,还继续的一支紧接着一支的吸烟。李老人看了小文一眼,向他点点手:“文爷,你去弄几两白干吧,我心里难过!”

瑞宣走到自己的屋中去,躺在了床上。韵梅轻轻的进来,给他盖上了一床被子。他把头蒙上,反倒哭出了声儿。

泪洒净,他心中清楚了许多,也就想起日本人来。想到日本人,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自己不肯离开北平,几乎纯粹是为家中老幼的安全与生活。可是,有什么用呢?自己下过狱,老二变成了最没出息的人;现在,连最老成,最谨慎的父亲,也投了河!在敌人手底下,而想保护一家人,哼,梦想!

他不哭了。他恨日本人与他自己。

[1] 太扎花,铺张浪费,惹人眼目。

六十一

似睡非睡的,瑞宣躺了一夜。迷迷糊糊的,他听到祖父与母亲回来。迷迷糊糊的,他听到韵梅与刘太太低声的说话,(她们缝孝衣呢。)他不知道时间,也摸不清大家都在作什么。他甚至于忘了家中落了白事。他的心仿佛是放在了梦与真实的交界处。

约摸有五点来钟吧,他像受了一惊似的,完全醒过来。他忽然的看见了父亲,不是那温和的老人,而是躺在河边上的死尸。他急忙的坐起来。随便的用冷水擦了一把脸,漱了漱口,他走出去找孙七。

极冷的小风吹着他的脸,并且轻轻的吹进他的衣服,使他的没有什么东西的胃,与吐过血的心,一齐感到寒冷,浑身都颤起来。扶着街门,他定了定神。不管,不管,不管他怎样不舒服,他必须给父亲去打坑。这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他拉开了街门。天还不很亮,星星可是已都看不真了,这是夜与昼的交替时间,既不像夜,也不像昼,一切都渺茫不定。

他去叫孙七。

程长顺天天起来得很早,好去收买破布烂纸。听出来瑞宣的语声,他去轻轻的把孙七唤醒,而没敢出来和瑞宣打招呼。他忙,他有他的心事,他没工夫去帮祁家的忙,所以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来见瑞宣。

孙七,昨天晚上喝了一肚子闷酒,一直到上床还嘱咐自己:明天早早的起!可是,酒与梦联结到一处,使他的呼声只惊醒了别人,而没招呼他自己。听到长顺的声音,他极快的坐起来,穿上衣服,而后匆忙的走出来。口中还有酒味,他迷迷糊糊的跟着瑞宣走,想不出一句话来。一边走,他一边又打堵得慌,又有点痛快的长嗝儿。打了几个这样的嗝儿以后,他开始觉得舒服了一点。他立刻想说话。“咱们出德胜门,还是出西直门呢?”

“都差不多。”瑞宣心中还发噤,实在不想说话。

“出德胜门吧!”孙七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而只为显出自己会判断,会选择,这样决定。看瑞宣没说什么,他到前面去领路,为是显出热心与勇敢。

到了德胜门门脸儿,晨光才照亮了城楼。这里,是北平的最不体面的地方:没有光亮的柏油路,没有金匾,大玻璃窗的铺户,没有汽车。它的马路上的石子都七上八下的露着尖儿,一疙疸一块的好像长了冻疮。石子尖角上往往顶着一点冰,或一点白霜。这些寒冷的棱角,教人觉得连马路仿佛都削瘦了好些。它的车辆,只有笨重的,破旧的,由乡下人赶着的大敞车,走得不快,而西啷哗啷的乱响。就是这里的洋车也没有什么漂亮的,它们都是些破旧的,一阵风似乎能吹散的,只为拉东西,而不大拉人的老古董。在大车与洋车之间,走着身子瘦而鸣声还有相当声势的驴,与仿佛久已讨厌了生命,而还不能不勉强,于是也就只好极慢极慢的,走着路的骆驼。这些风光,凑在一处,便把那伟大的城楼也连累得失去了尊严壮丽,而显得衰老,荒凉,甚至于有点悲苦。在这里,人们不会想起这是能培养得出梅兰芳博士,发动了“五四”运动,产生能在冬天还啯啯的鸣叫的翠绿的蝈蝈的地方,而是一眼就看到了那荒凉的,贫窘的,铺满黄土的乡间。这是城市与乡间紧紧相连的地区;假若北平是一匹骏马,这却是它的一条又长又寒伧的尾巴。

虽然如此,阳光一射到城楼上,一切的东西仿佛都有了精神。驴扬起脖子鸣唤,骆驼脖子上的白霜发出了光,连那路上的带着冰的石子都亮了些。一切还都破旧衰老,可是一切都被阳光照得有了力量,有了显明的轮廓,色彩,作用,与生命。北平像无论怎么衰老多病,可也不会死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