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远水解不了近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北平人才能协助着国军,把自己的城池光复了呢?瑞宣不再想喝酒了;热情而没有行动配备着,不过是冒冒热气而已。
不过,酒已经买来,又不便放弃。况且,能和家里的人吃一杯,使大家的脸上都发起红来,也不算完全没有意义。他勉强的含着笑,和大家坐在一处。
祁老人向来不大能吃酒。今天,看长孙面上有了笑容,他不便固执的拒绝。喝了两口之后,他想起来小三儿,钱先生,孟石,仲石,常二爷,小崔。他老了,怕死。越怕死,他便越爱想已经过去了的人,和消息不明的人——消息不明也就是生死不明。他很想控制自己不多发牢骚,免得招儿孙们讨厌他。但是,酒劲儿催着他说话;而老人的话多数是泪的结晶。
瑞宣已不想狂饮,而只陪一陪祖父。祖父的牢骚并没招起他的厌烦,因为祖父说的是真话;日本人在这二年多已经把多少多少北平人弄得家破人亡。
老二见了酒,忘了性命。他既要在祖父与哥哥面前逞能,又要乘机会发泄发泄自己心中的委屈。他一口一杯,而后把花生米嚼得很响。“酒很不坏,大哥!”他的小瘦干脸上发了光,倒好像他不是夸赞哥哥会买酒,而是表明自己的舌头高明。不久,他的白眼珠横上了几条鲜红的血丝,他开始念叨菊子,而且声明他须赶快再娶一房。“好家伙,老打光棍儿可受不了!”他毫不害羞的说。
祁老人赞同老二的意见。小三儿既然消息不明,老大又只有一儿一女,老二理应续娶,好多生几个胖娃娃,扩大了四世同堂的声势。老人深恨胖菊子的给祁家丢人,同时,在无可如何之中去找安慰,他觉得菊子走了也好——她也许因为品行不端而永远不会生孩子的。老人只要想到四世同堂,便忘了考虑别的。他忘了老二的没出息,忘了日本人占据着北平,忘了家中经济的困难,而好像墙阴里的一根小草似的,不管环境如何,也要努力吐个穗儿,结几个子粒。在这种时候,他看老二不是个没出息的人,而是个劳苦功高的,会生娃娃的好小子。在这一意义之下,瑞丰在老人眼中差不多是神圣的。
“唉!唉!”老人点头咂嘴的说:“应该的!应该的!可是,这一次,你可别自己去瞎碰了!听我的,我有眼睛,我去给你找!找个会操持家务的,会生儿养女的,好姑娘;像你大嫂那么好的好姑娘!”
瑞宣不由的为那个好姑娘痛心,可是没开口说什么。
老二不十分同意祖父的意见,可是又明知道自己现在赤手空拳,没有恋爱的资本,只好点头答应。他现实,知道白得个女人总比打光棍儿强。再说,即使他不喜爱那个女人,至少他还会爱她所生的胖娃娃,假若她肯生娃娃的话。还有,即使她不大可爱,等到他自己又有了差事,发了财的时节,再弄个小太太也还不算难事。他答应了服从祖父,而且觉得自己非常的聪明,他是把古今中外所有的道理与方便都能一手抓住,而随机应变对付一切的天才。
喝完了酒,瑞宣反倒觉得非常的空虚,无聊。在灯下,他也要学一学祖父与老二的方法,抓住现实,而忘了远处的理想与苦痛。他勉强的和两个孩子说笑,告诉他们长沙打了胜仗。
小孩们很愿意听日本人吃了败仗。兴奋打开了小顺儿的想象:
“爸!你,二叔,小顺儿,都去打日本人好不好?我不怕,我会打仗!”
瑞宣又楞起来。
五十七
瑞宣的欢喜几乎是刚刚来到便又消失了。为抵抗汪精卫,北平的汉奸们死不要脸的向日本军阀献媚,好巩固自己的地位。日本人呢,因为在长沙吃了败仗,也特别愿意牢牢的占据住华北。北平人又遭了殃。“强化治安”,“反共剿匪”,等等口号都被提了出来。西山的炮声又时常的把城内震得连玻璃窗都哗啦哗啦的响。城内,每条胡同都设了正副里长,协助着军警维持治安。全北平的人都须重新去领居住证。在城门,市场,大街上,和家里,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遭到检查,忘带居住证的便被送到狱里去。中学,大学,一律施行大检举,几乎每个学校都有许多教员与学生被捕。被捕去的青年,有被指为共产党的,有被指为国民党的,都随便的杀掉,或判长期的拘禁。有些青年,竟自被指为汪精卫派来的,也受到苦刑或杀戮。同时,新民会成了政治训练班,给那些功课坏,心里胡涂,而想升官发财的青年辟开一条捷径。他们去受训,而后被派在各机关去作事。假若他们得到日本人的喜爱,他们可以被派到伪满,朝鲜,或日本去留学。在学校里,日本教官的势力扩大,他们不单管着学生,也管着校长与教员。学生的课本一律改换。学生的体育一律改为柔软操。学生课外的读物只是淫荡的小说与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