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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265)

作者:老舍

大赤包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向来不肯把金钱打了“水漂儿”玩。但是,现在她手里有钱,她觉得只要有钱便万事亨通,干什么都能成功。钱使她增多了野心,钱的力气直从她的心里往外顶,像蒸气顶着壶盖似的。她必须大锣大鼓的干一下。哼,烟,赌,娼,舞,集中到一处,不就是个“新世界”么?国家已经改朝换代,她是开国的功臣,理应给人们一点新的东西看看,而且这新东西也正是日本人和中国人都喜欢耍的。她觉得自己是应运而生的女豪杰,不单会赚钱,也会创造新的风气,新的世界。她决定开办这个旅馆。

对于筹办旅馆的一切,冠晓荷都帮不上忙,可是也不甘心袖手旁观。没事儿他便找张纸乱画,有时候是画房间里应当怎样摆设桌椅床铺,有时候是拟定旅舍的名字。“你们会跑腿,要用脑子可是还得找我来,”他微笑着对大家说。“从字号到每间屋里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万不能大红大绿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不少,你们挑选吧,哪一个都不俗。看,绿芳园,琴馆,迷香雅室,天外楼……都好,都雅!”这些字号,其实,都是他去过的妓院的招牌。正和开妓院的人一样,他要雅,尽管雅的后面是男盗女娼。“雅”是中国艺术的生命泉源,也是中国文化上最贱劣的油漆。晓荷是地道的中国人,他在摸不到艺术的泉源的时候会拿起一小罐儿臭漆。

在设计这些雅事而外,他还给招弟们想出化装滑冰用的服装。他告诉她们到那天必须和演话剧似的给脸上抹上油,眼圈涂蓝,脸蛋擦得特别的红。“你们在湖心,人们立在岸上看,非把眉眼画重了不可!”她们同意这个建议,而把他叫作老狐狸精,他非常的高兴。他又给她们琢磨出衣服来:招弟代表中国,应当穿鹅黄的绸衫,上边绣绿梅;勾玛丽代表满洲,穿满清时贵妇人的氅衣,前后的补子都绣东北的地图;朱樱代表日本,穿绣樱花的日本衫子。三位小姐都不戴帽,而用发辫,大拉翅,与东洋蓬头,分别中日满。三位小姐,因为自己没有脑子,就照计而行。

一晃儿过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点,在北海举行化装滑冰比赛。

过度爱和平的人没有多少脸皮,而薄薄的脸皮一旦被剥了去,他们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北平人正在享受着屈辱。有钱的,没钱的,都努力的吃过了饺子,穿上最好的衣裳;实在找不到齐整的衣服,他们会去借一件;而后到北海——今天不收门票——去看升平的景象。他们忘了南苑的将士,会被炸弹炸飞了血肉,忘记了多少关在监狱里受毒刑的亲友,忘记了他们自己脖子上的铁索,而要痛快的,有说有笑的,饱一饱眼福。他们似乎甘心吞吃日本人给他们预备下的包着糖衣的毒丸子。

有不少青年男女分外的兴高采烈。他们已经习惯了给日本人排队游行,看熟了日本教师的面孔,学会了几句东洋话,看惯了日本人办的报纸。他们年岁虽轻,而学会了得过且过,他们还记得自己是中国人,可是不便为这个而不去快乐的参加滑冰。

到十二点,北海已装满了人。新春的太阳还不十分暖,可是一片晴光增加了大家心中的与身上的热力。“海”上的坚冰微微有些细碎的麻坑,把积下的黄土都弄湿,发出些亮的光来。背阴的地方还有些积雪,也被暖气给弄出许多小坑,像些酒窝儿似的。除了松柏,树上没有一个叶子,而树枝却像柔软了许多,轻轻的在湖边上,山石旁,摆动着。天很高很亮,浅蓝的一片,处处像落着小小的金星。这亮光使白玉石的桥栏更洁白了一些,黄的绿的琉璃瓦与建筑物上的各种颜色都更深,更分明,像刚刚画好的彩画。小白塔上的金顶发着照眼的金光,把海中全部的美丽仿佛要都带到天上去。

这全部的美丽却都被日本人的血手握着,它是美妙绝伦的俘获品,和军械,旗帜,与带血痕的军衣一样的摆列在这里,记念着暴力的胜利。湖边,塔盘上,树旁,道路中,走着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人。他们已失去自己的历史,可还在这美景中享受着耻辱的热闹。

参加比赛的人很多,十分之九是青年男女。他们是民族之花,现在变成了东洋人的玩具。只有几个岁数大的,他们都是曾经在皇帝眼前溜过冰的人,现在要在日本人面前露一露身手,日本人是他们今天的主子。

五龙亭的两个亭子作为化装室,一个亭子作为司令台。也不是怎么一来,大赤包,便变成女化装室的总指挥。她怒叱着这个,教训着那个,又鼓励着招弟,勾玛丽,与朱樱。亭子里本来就很乱,有的女郎因看别人的化装比自己出色,哭哭啼啼的要临时撤退,有的女郎因忘带了东西,高声的责骂着跟来的人,有的女郎因穿少了衣服,冻得一劲儿打喷嚏,有的女郎自信必得锦标,高声的唱歌……再加上大赤包的发威怒吼,亭子里就好像关着一群饿坏了的母豹子。冠晓荷知道这里不许男人进来,就立在外边,时时的开开门缝往里看一眼,招得里边狼嚎鬼叫的咒骂,而他觉得怪有趣,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