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先说了话。她是妈妈的“老”女儿,所以比姐姐得宠。今天,因为怕日本兵挨家来检查,所以她只淡淡的敷了一点粉,而没有抹口红。“妈,听说路上遇见日本兵,就要受搜查呢!他们专故意的摸女人的胸口!”
“教他们摸去吧!还能摸掉你一块肉!”大赤包一旦下了决心,是什么也不怕的。“你呢?”她问高第。
高第比妹妹高着一头,后影儿很好看,而面貌不甚美——嘴唇太厚,鼻子太短,只有两只眼睛还有时候显着挺精神。她的身量与脾气都像妈妈,所以不得妈妈的喜欢;两个硬的碰到一块儿,谁也不肯退让,就没法不碰出来火光。在全家中,她可以算作最明白的人,有时候她敢说几句他们最不爱听的话。因此,大家都不敢招惹她,也就都有点讨厌她。
“我要是你呀,妈,我就不能让女儿在这种时候出去给爸爸找官儿作!丢人!”高第把短鼻子纵成一条小硬棒子似的说。
“好!你们都甭去!赶明儿你爸爸挣来钱,你们可别伸手跟他要啊!”大赤包一手抓起刺绣的手提包,一手抓起小檀香骨的折扇,像战士冲锋似的走出去。
“妈!”招弟把娘叫住。“别生气,我去!告诉我上哪儿?”
大赤包匆忙的由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小纸,和几块钱的钞票来。指着纸条,她说:“到这几家去!别直入公堂的跟人家求事,明白吧?要顺口答音的探听有什么路子可走!你打听明白了,明天我好再亲自去。我要是一个人跑得过来,决不劳动你们小姐们!真!我跑酸了腿,决不为我自己一个人!”
交代完,大赤包口中还唧唧咕咕的叨唠着走出去。招弟手中拿着那张小纸和几张钞票,向高第吐了吐舌头。“得!先骗过几块钱来再说!姐姐,咱们俩出去玩会儿好不好?等妈妈回来,咱们就说把几家都拜访过了,可是都没有人在家,不就完啦。”
“上哪儿去玩。还有心情去玩?”高第皱着眉说。
“没地方去玩倒是真的!都是臭日本鬼子闹的!”招弟撅着小嘴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谁知道!招弟,假若咱们打不退日本兵,爸爸真去给鬼子作事,咱们怎办呢?”
“咱们?”招弟眨着眼想了一会儿。“我想不出来!你呢?”
“那,我就不再吃家里的饭!”
“哟!”招弟把脖儿一缩,“你净拣好听的说!你有挣饭吃的本事吗?”
“嗨!”高第长叹了一口气。
“我看哪,你是又想仲石了,没有别的!”
“我倒真愿去问问他,到底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仲石是钱家那个以驶汽车为业的二少爷。他长得相当的英俊,在驶着车子的时候,他的脸蛋红红的,头发蓬松着,显出顶随便,而又顶活泼的样子;及至把蓝布的工人服脱掉,换上便装,头发也梳拢整齐,他便又像个干净利落的小机械师。虽然他与冠家是紧邻,他可是向来没注意过冠家的人们,因为第一他不大常回家来,第二他很喜爱机械,一天到晚他不是耍弄汽车上的机件(他已学会修理汽车),便是拆开再安好一个破表,或是一架收音机;他的心里几乎没想过女人。他的未婚妻是他嫂子的叔伯妹妹,而由妈妈硬给他定下的。他看嫂子为人老实规矩,所以也就相信她的叔伯妹妹也必定错不了。他没反对家中给他定婚,也没怎样热心的要结婚。赶到妈妈问他“多咱办喜事啊”的时候,他总是回答:“不忙!等我开了一座修理汽车行再说!”他的志愿是开这么一个小铺,自东自伙,能够装配一切零件。他愿意躺在车底下去摆弄那些小东西;弄完,看着一部已经不动的车又能飞快的跑起来,他就感到最大的欣悦。
有一个时期,他给一家公司开车,专走汤山。高第,有一次,参加了一个小团体,到汤山旅行,正坐的是仲石的车。她有点晕车,所以坐在了司机台上。她认识仲石,仲石可没大理会她。及至说起话来,他才晓得她是冠家的姑娘,而对她相当的客气。在他,这不过是情理中当然的举动,丝毫没有别的意思。可是,高第,因为他的模样的可爱,却认为这是一件罗曼司的开始。
高第有过不少的男友,但是每逢他们一看到招弟,便马上像蜂儿看到另一朵更香蜜的花似的,而放弃了她。她为这个和妹妹吵嘴,妹妹便理直气壮的反攻:“我并不要抢你的朋友,可是他们要和我相好,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是你的鼻子不大讨人喜欢吧?”这种无情的攻击,已足教高第把眼哭肿,而妈妈又在一旁敲打着:“是呀,你要是体面点,有个人缘儿,能早嫁个人,也教我省点心啊!”妈妈的本意,高第也知道,是假若她能像妹妹一样漂亮,嫁个阔人,对冠家岂不有很大的好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