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不拦阻城外的人往城内迁移,或者是因为他们想借此可以增多城内繁荣的气象。日本人的作风永远是一面敲诈,一面要法律;一面烧杀,一面要繁荣。可是,虚伪永远使他们自己显露了原形。他们要繁荣北平,而北平人却因城外人的迁入得到一些各处被烧杀的真消息。每一个逃难的永远是独立的一张小新闻纸,给人们带来最正确的报导。大家在忙着租房,找房,匀房,卖房之际,附带着也听到了日本人的横行霸道,而也就更恨日本人。
金三爷的心里可没理会这些拐弯抹角儿。他是一个心孔的人,看到了生意,他就作生意,顾不得想别的。及至生意越来越多,他不但忘了什么国家大事,而且甚至于忘了他自己。他仿佛忽然落在了生意网里,左顾右盼全是生意。他的红脸亮得好像安上了电灯。他算计,他跑路,他交涉,他假装着急,而狠心的不放价码。他的心像上紧了的钟弦,非走足了一天不能松散。有时候,摸一摸,他的荷包中已没了叶子烟,也顾不得去买。有时候,太阳已偏到西边去,他还没吃午饭。他忘了自己。生意是生意,少吃一顿饭算什么呢,他的身体壮,能够受得住。到晚间,回到家中,他才觉出点疲乏,赶紧划搂三大碗饭,而后含笑的吸一袋烟,烟袋还没离嘴,他已打上了盹;倒在床上,登时鼾声像拉风箱似的,震动得屋檐中的家雀都患了失眠。
偶然有半天闲暇,他才想起日本人来,而日本人的模样,在他心中,已经改变了许多。他的脑子里只有几个黑点,把两点或三点接成一条线,便是他的思想。这样简单的画了两三次线条,他告诉自己:“日本人总算还不错,他们给我不少的生意!日本人自己不是也得租房买房么?他们也找过我呀!朋友!大家都是朋友,你占住北平,我还作生意,各不相扰,就不坏!”
拧上一锅子烟,他又细想了一遍,刚才的话一点破绽也没有。于是他想到了将来:“照这么下去,我也可以买房了。已经快六十了,买下它那么两三所小房,吃房租,房租越来越高呀!那就很够咱一天吃两顿白面的了。白面有了办法,谁还干这种营生?也该拉着外孙子,溜溜街呀,坐坐茶馆吧!”
一个人有了老年的办法才算真有了办法。金三爷看准了自己的面前有了两三所可以出白面的房子,他的老年有了办法!他没法不钦佩自己。
且不要说将来吧,现在他的身分已经抬高了许多呀。以前,他给人家介绍房子,他看得出无论是买方还是卖方,都拿他当作一根火柴似的,用完了便丢在地上。他们看他不过比伸手白要钱的乞丐略高一点。现在可不同了,因为房屋的难找,他已变成相当重要的人。他扭头一走,人们便得赶紧拉回他来,向他说一大片好话。他得到“佣钱”,而且也得到了尊严。这又得归功于日本人。日本人若是不占据着北平,哪会有这种事呢?好啦,他决定不再恨日本人,大丈夫应当恩怨分明。
小孩儿长得很好,不十分胖而处处都结实。金三爷说小孩子的鼻眼像妈妈,而妈妈一定以为不但鼻眼,连头发与耳朵都像孟石。自从一生下来到如今,(小孩已经半岁了)这个争执还没能解决。
另一不能解决的事是小孩的名字。钱少奶奶坚决的主张,等着祖父来给起名字,而金三爷以为马上应当有个乳名,等钱先生来再起学名。乳名应当叫什么呢?父女的意见又不能一致。金三爷一高兴便叫“小狗子”或“小牛儿”,钱少奶奶不喜欢这些动物。她自己逗弄孩子的时候,一会儿叫“大胖胖”,一会儿叫“臭东西”,又遭受金三爷的反对:“他并不胖,也不臭!”意见既不一致,定名就非常的困难,久而久之,金三爷就直截了当的喊“孙子”,而钱少奶奶叫“儿子”。于是,小孩子一听到“孙子”,或“儿子”,便都张着小嘴傻笑。这可就为难了别人,别人不便也喊这个小人儿孙子或儿子。
为了这点不算很大,而相当困难的问题,金家父女都切盼钱先生能够赶快回来,好给小孩一个固定不移的名字。可是,钱先生始终不来。
野求非常喜欢这个无名的孩子——既是默吟的孙子,又是他与金三爷成为朋友的媒介。只要有工夫,他总要来看一眼。他准知道娃娃还不会吃东西,拿玩具,但是他不肯空着手来。每来一次,他必须带来一些水果或花红柳绿的小车儿小鼓儿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