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吗呀?”桐芳娇声细气的在院里问。
因为自己心里高兴,他觉得她的声音特别的甜美好听,而且仿佛看到了她的永远抹得鲜红而范围扩大的嘴唇。他好像受了她的传染,声音也带着几分甜美与尖锐:
“那回神仙眼说我哪一年交好运来着?”问罢,他偏着点头,微笑的等她回答。
“就是今年吧?”她刚说完,马上又把那个“吧”字取缔了:“就是今年!今年不是牛年吗?”
“是牛年!他说我牛年交运啊?”
“一点不借,我记得死死的!”
他没再说什么,而觉得心中有一股热气直往上冲腾。他不便说出来,而心里决定好:日本人是可爱的,因为给他带来好运!
在全城的人都惶惑不安的时节,冠晓荷开始去活动。在他第一次出门的时候,他的心中颇有些不安。街上重要的路口,像四牌楼,新街口,和护国寺街口,都有武装的日本人站岗,枪上都上着明晃晃的刺刀。人们过这些街口,都必须向岗位深深的鞠躬。他很喜欢鞠躬,而且很会鞠日本式的躬;不过,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证章或标志,万一日本兵因为不认识他而给他一些麻烦呢?人家日本人有的是子弹,随便闹着玩也可以打死几个人呀!还有,他应当怎样出去呢?是步行呢?还是把小崔叫过来,作他的暂时的包车夫呢?假若步行到阔人的家里去,岂不被人耻笑?难道冠晓荷因为城亡了就失去坐车的身分?假若坐车呢,万一过十字路口,碰上日本兵可怎么办呢?坐在车上安然不动,恐怕不行吧?这倒是个问题!
想了好久,他决定坐小崔的车出去。把小崔叫来,冠先生先和他讲条件:
“小崔,这两天怎么样?”
小崔,一个脑袋像七棱八瓣的倭瓜的年轻小伙子,没有什么好气儿的回答:
“怎么样?还不是饿着!”不错,冠先生确是小崔的主顾,可是小崔并不十分看得起冠先生。
“得啦,”冠先生降格相从的一笑,“今天不至于饿着了,拉我出去吧!”
“出去?城外头还开着炮哪!”小崔并不十分怕大炮,他倒是心中因怀疑冠先生要干什么去而有些反感。他不准知道冠先生出去作什么,但是他确能猜到:在这个炮火连天的时候要出去,必定是和日本人有什么勾结。他恨在这时候与日本人有来往的人。他宁可煞一煞腰带,多饿一两顿,也不愿拉着这样的人去满街飞跑!生活艰苦的人,像小崔,常常遇到人类和其他的一切动物最大的忧患——饥饿。可是,因为常常的碰上它,他们反倒多了一些反抗的精神;积极的也好,消极的也好,他们总不肯轻易屈服。
冠先生,可是,不明白这点道理;带着骄傲与轻蔑的神气,他说:“我不教你白拉,给你钱!而且,”他轻快的一仰下巴颏,“多给你钱!平日,我给你八毛钱一天,今天我出一块!一块!”他停顿了一下,又找补上个“一块!”这两个字是裹着口水,像一块糖果似的,在口中咂着味儿说出来的。他以为这两个字一定会教任何穷人去顶着枪弹往前飞跑的。
“车厂子都关着呢,我哪儿赁车去?再说,”小崔没往下说,而在倭瓜脸上摆出些不屑的神气来。
“算啦!算啦!”冠先生挂了气。“不拉就说不拉,甭绕弯子!你们这种人,就欠饿死!”
大赤包儿这两天既没人来打牌,又不能出去游逛,一脑门子都是官司。她已经和尤桐芳和两个女儿都闹过了气,现在想抓到机会另辟战场。仰着脸,挑着眉,脚步沉稳,而怒气包身,她像座轧路的汽辗子似的走进来。并没有看小崔(因为不屑于),她手指着冠先生:
“你跟他费什么话呢?教他滚蛋不就结啦!”
小崔的倭瓜脸上发了红。他想急忙走出去,可是他管不住了自己。平日他就讨厌大赤包,今天在日本鬼子进城的时节,他就觉得她特别讨厌:“说话可别带脏字儿,我告诉你!好男不跟女斗,我要是还口,你可受不了!”
“怎么着?”大赤包的眼带着杀气对准了小崔的脸,像两个机关枪枪口似的。她脸上的黑雀斑一个个都透出点血色,紫红红的像打了花脸。“怎么着?”她稳而不怀善意的往前迈了两步。
“你说怎么着?”小崔一点也不怕她,不过心中可有点不大好受,因为他知道假若大赤包真动手,他就免不了吃哑叭亏;她是个女的,他不能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