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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156)

作者:老舍

钱先生慢慢的把十五张票子拿起来,而极快的一把扔在野求的脸上:“你出去!永远永远不要再来,我没有你这么个亲戚!走!”他的手颤抖着指着屋门。

野求的脸又绿了。他的确是一片热诚的来给姐丈送钱,为是博得姐丈的欢心,谁知道结果会是碰了一鼻子灰。他不能和姐丈辩驳,姐丈责备的都对。他只能求姐丈原谅他的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姐丈既不肯原谅,他就没有一点办法。他也不好意思就这么走出去,姐丈有病,也许肝火旺一点,他应当忍着气,把这一场和平的结束过去,省得将来彼此不好见面。姐丈既是至亲,又是他所最佩服的好友,他不能就这么走出去,绝了交。他不住的舔他的薄嘴唇。坐着不妥,立起来也不合适,他不知怎样才好。

“还不走?”钱先生的怒气还一点也没减,催着野求走。

野求含着泪,慢慢的立起来。“默吟!咱们就……”羞愧与难过截回去了他的话。他低着头,开始往外走。

“等等!”钱先生叫住了他。

他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赶紧立住,仍旧低着头。

“去,开开那只箱子!那里有两张小画,一张石谿的,一张石谷的,那是我的镇宅的宝物。我买得很便宜,才一共花了三百多块钱。光是石谿的那张,卖好了就可以卖四五百。你拿去,卖几个钱,去作个小买卖也好;哪怕是去卖花生瓜子呢,也比投降强!”把这些话说完,钱先生的怒气已去了一大半。他爱野求的学识,也知道他的困苦,他要成全他,成全一个好友是比责骂更有意义的。“去吧!”他的声音像平日那么柔和了。“你拿去,那只是我的一点小玩艺儿,我没心程再玩了!”

野求顾不得去想应当去拿画与否,就急忙去开箱子。他只希望这样的服从好讨姐丈的欢喜。箱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所有的一些东西也不过是些破书烂本子。他愿意一下子就把那两张画找到,可是又不敢慌忙的乱翻;他尊重图书,特别尊重姐丈的图书;书越破烂,他越小心。找了好久,他看不到所要找的东西。

“没有吗?”钱先生问。

“找不到!”

“把那些破东西都拿出来,放在这里!”他拍了拍床。“我找!”

野求轻轻的,像挪动一些珍宝似的,一件件的往床上放那些破书。钱先生一本本的翻弄。他们找不到那两张画。

“少奶奶!”钱先生高声的喊,“你过来!”

他喊的声音是那么大,连金三爷也随着少奶奶跑了过来。

看到野求的不安的神气,亲家的急躁,与床上的破纸烂书,金三爷说了声:“这又是那一出?”

少奶奶想招呼野求,可是公公先说了话:

“那两张画儿呢?”

“哪两张?”

“在箱子里的那两张,值钱的画!”

“我不知道!”少奶奶莫名其妙的回答。

“你想想看,有谁开过那个箱子没有!”

少奶奶想起来了。

金三爷也想起来了。

少奶奶也想起丈夫与婆婆来,心中一阵发酸,可是没敢哭出来。

“是不是一个纸卷哟?”金三爷说。

“是!是!没有裱过的画!”

“放在孟石的棺材里了!”

“谁?”

“亲家母!”

钱先生楞了好半天,叹了口气。

第二部

偷生

三十五

春天好似不管人间有什么悲痛,又带着它的温暖与香色来到北平。地上与河里的冰很快的都化开,从河边与墙根都露出细的绿苗来。柳条上缀起鹅黄的碎点,大雁在空中排开队伍,长声的呼应着。一切都有了生意,只有北平的人还冻结在冰里。

苦了小顺儿和妞子。这本是可以买几个模子,磕泥饽饽的好时候。用黄土泥磕好了泥人儿,泥饼儿,都放在小凳上,而后再从墙根采来叶儿还卷着的香草,摆在泥人儿的前面,就可以唱了呀:“泥泥饽饽,泥泥人儿耶,老头儿喝酒,不让人儿耶!”这该是多么得意的事呀!可是,妈妈不给钱买模子,而当挖到了香草以后,唱着“香香蒿子,辣辣罐儿耶”的时候,父亲也总是不高兴的说:“别嚷!别嚷!”

他们不晓得妈妈近来为什么那样吝啬,连磕泥饽饽的模子也不给买。爸爸就更奇怪,老那么横虎子似的,说话就瞪眼。太爷爷本是他们的“救主”,可是近来他老人家也仿佛变了样子。在以前,每逢柳树发了绿的时候,他必定带着他们到护国寺去买赤包儿秧子,葫芦秧子,和什么小盆的“开不够”与各种花仔儿。今年,他连萝卜头,白菜脑袋,都没有种,更不用说是买花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