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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117)

作者:老舍

祁老人一面给重孙子擦泪,一面低声嘟囔着。他只能低声的,因为第一,祖公对孙媳妇不大好意思高声的斥责;第二,他准知道孙媳妇是讲理的人,决不会错打了孩子。“好乖孩子!”他嘟囔着:“不哭啦!多么好的孩子,还打哪?真!”

瑞宣听出来:假若祖母是因为这一程子的饮食差一点,所以即使孩子犯了过也不该打;太爷爷便表示“多么好的孩子”,而根本不应当责打,不管“好”孩子淘多大的气!

小妞子见哥哥挨打,唯恐连累了自己,藏在了自以为很严密,而事实上等于不藏的,石榴盆后面,两个小眼卜哒卜哒的从盆沿上往外偷看。

瑞宣从祖父一直看到自己的小女儿,没说出什么来便走进屋里去。到屋里,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亡国奴的家庭教育,只有泪,哭喊,不合理的袒护,而没有一点点硬气儿!钱老人盼望有个会打仗的孩子,这表明钱诗人——受过日本人的毒打以后——彻底的觉悟过来:会打仗的孩子是并不多见的,而须赶快的产生下来。可是,这是不是晚了一些呢?日本人,在占据着北平的时候,会允许中国人自由的教育小孩子,把他们都教育成敢打仗的战士吗?钱诗人的醒悟恐怕已经太迟了?”正这么自言自语的叨唠,小妞子忽然从外面跑进来,院中也没了声音。瑞宣晓得院中已然风平浪静,所以小妞子才开始活动。

小妞儿眼中带出点得意与狡猾混合起来的神气,对爸爸说:

“哥,挨打!妞妞,藏!藏花盆后头!”说完,她露出一些顶可爱的小白牙,笑了。

瑞宣没法子对妞子说:“你狡猾,坏,和原始的人一样的狡猾,一样的坏!你怕危险,不义气!”他不能说,他知道妞子是在祖母和太爷爷的教养下由没有牙长到了满嘴都是顶可爱的小牙的年纪;她的油滑不是天生的,而是好几代的聪明教给她的!这好几代的聪明宁可失去他们的北平,也不教他们的小儿女受一巴掌的苦痛!

二十八

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冠先生交朋友似乎有个一定的方法。他永远对最新的朋友最亲热。这也许是因为有所求而交友的缘故。等到新劲儿一过去,热劲儿就也渐渐的消散,像晾凉了的馒头似的。

现在,蓝东阳是冠先生的宝贝。

即使我们知道冠先生对最新的朋友最亲热的原因,我们也无法不钦佩他的技巧。这技巧几乎不是努力学习的结果,而差不多全部都是天才的产物。冠先生的最见天才的地方就是“无聊”。只有把握到一切都无聊——无聊的啼笑,无聊的一问一答,无聊的露出牙来,无聊的眨巴眼睛,无聊的说地球是圆的,或烧饼是热的好吃……才能一见如故的,把一个初次见面的友人看成自己的亲手足一般,或者比亲手足还更亲热。也只有那在什么有用的事都可以不作,而什么白费时间的事都必须作的文化里,像在北平的文化里,无聊的天才才能如鱼得水的找到一切应用的工具。冠先生既是天才,又恰好是北平人。

相反的,蓝东阳是没有文化的,尽管他在北平住过了十几年。蓝先生的野心很大。因为野心大,所以他几乎忘了北平是文化区;虽然他大言不惭的自居为文化的工程师,可是从生活上与学识上,他都没注意到过文化的内容与问题。他所最关心的是怎样得到权利,妇女,金钱,与一个虚假的文艺者的称呼。

因此,以冠晓荷的浮浅无聊,会居然把蓝东阳“唬”得一楞一楞的。凡是晓荷所提到的烟,酒,饭,茶的作法,吃法,他几乎都不知道。及至冠家的酒饭摆上来,他就更佩服了冠先生——冠先生并不瞎吹,而是真会享受。在他初到北平的时期,他以为到东安市场吃天津包子或褡裢火烧,喝小米粥,便是享受。住过几年之后,他才知道西车站的西餐与东兴楼的中菜才是说得出口的吃食。今天,他才又知道铺子中所卖的菜饭,无论怎么精细,也说不上是生活的艺术;冠先生这里是在每一碟咸菜里都下着一番心,在一杯茶和一盅酒的色,香,味,与杯盏上都有很大的考究;这是吃喝,也是历史与艺术。是的,冠先生并没有七盘八碗的预备整桌的酒席;可是他自己家里作的几样菜是北平所有的饭馆里都吃不到的。除了对日本人,蓝东阳是向来不轻于佩服人的。现在,他佩服了冠先生。

在酒饭之外,他还觉出有一股和暖的风,从冠先生的眼睛,鼻子,嘴,眉,和喉中刮出来。这是那种在桃花开了的时候的风,拂面不寒,并且使人心中感到一点桃色的什么而发痒,痒得怪舒服。冠先生的亲热周到使东阳不由的要落泪。他一向以为自己是受压迫的,因为他的文稿时常因文字不通而被退回来;今天,冠先生从他一进门便呼他为诗人,而且在吃过两杯酒以后,要求他朗读一两首他自己的诗。他的诗都很短,朗诵起来并不费工夫。他读完,冠先生张着嘴鼓掌。掌拍完,他的嘴还没并上;好容易并上了,他极严肃的说:“好!好!的确的好!”蓝诗人笑得把一向往上吊着的那个眼珠完全吊到太阳穴里去了,半天也没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