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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100)

作者:老舍

他的气更大了!他本想搭讪着和小文一同走进东屋,看看若霞——能多亲近她一次,就是回家多挨几句骂也值得!小文这样的溜开,教他不好意思迈大步赶上前去——人的行动和在舞台上的差不多,丢了一板,便全盘错乱了。

他低着头往外走。

看!谁在大槐树下立着呢?祁瑞丰!

冠先生的眼刚刚看清瑞丰的小干脸,他的心就像的响了一声似的那么痛快,高兴。在这张小干脸上,他看到了一点他自己;像小儿看见亲娘似的,他扑了过来。

瑞丰看着小妞子玩耍呢——他自己还没有儿女,所以对侄男侄女倒确乎很爱护。在小顺儿与妞子之间,他又特别的喜爱妞子;一个男孩子不知怎的就容易惹起什么“后代香烟”之感,而难免有点嫉妒;女孩子似乎就没有这点作用。为将要有领队游行的荣耀,他今天特别的高兴,所以把妞子带到门外来玩耍;假若遇到卖糖果的,他已决定要给妞子五分钱,教她自己挑选几块糖。

没有等冠先生问,他把蓝东阳与游行等等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他非常的得意,说话的时候直往起欠脚,好像表示自己的身量和身分都高起一块似的。

冠先生有点嫉妒。一个像针尖那么小的心眼,要是连嫉妒也不会了,便也就不会跳动了。可是,他不便表示出他的妒意。他勉强的笑,笑得很用力,而没有多少笑意。他拉住了瑞丰的手:

“我能不能见见这位蓝东阳先生呢?呕,干脆我请他来吃晚饭好不好?你夫妇作陪!”

瑞丰的心开开一朵很大的花。请吃饭便是他的真,善,美!可是,他不敢替东阳先生答应什么。论实际的情形,他不能替东阳作主;论作戏,他也须思索一下,好显出自己的重要。

“一定这么办了!”冠先生不许瑞丰再迟疑。“你劳驾跑一趟吧,我马上就去备一份儿帖子!好在,就是他今天不能来,你和他商定一个时间好啦!”

瑞丰受了感动。他也想由心的最深处掏出一点什么来,还敬给冠先生。想了一会儿,他心里冒出来一串“呕!呕!呕!”他想起来了:

“冠先生!东阳先生还没结过婚!你不是嘱托过我,给大小姐留点心?”

“是呀!那就更好啦!他是学——”

“文学的!手底下很硬!啊——硬得很!”

“好极了!高第看过好多本小说!我想,她既喜爱文学,就必也喜爱文学家!这件事么——好得很!”

大槐树下两张最快活的脸,在一块儿笑了好几分钟,而后依依不舍的分开——一个进了三号,一个进到五号。

[1] 杠箱官儿,清末民国初年,一种民间的文娱节目。一个扮演官员的人坐在箱子上,前后有人扛着,旁边还有“官员”边走边耍。

二十五

北平,那刚一降生似乎就已衰老,而在灭亡的时候反倒显着更漂亮的北平,那因为事事都有些特色,而什么事也显不出奇特的北平,又看见一桩奇事。

北平人,正像别处的中国人,只会吵闹,而不懂得什么叫严肃。

北平人,不论是看着王公大人的,行列有两三里长的,执事乐器有几百件的,大殡,还是看着一把纸钱,四个杠夫的简单的出丧,他们只会看热闹,而不会哀悼。

北平人,不论是看着一个绿脸的大王打跑一个白脸的大王,还是八国联军把皇帝赶出去,都只会咪嘻咪嘻的假笑,而不会落真的眼泪。

今天,北平可是——也许是第一次吧——看见了严肃的,悲哀的,含泪的,大游行。

新民会的势力还小,办事的人也还不多,他们没能发动北平的各界都来参加。参加游行的几乎都是学生。

学生,不管他们学了什么,不管他们怎样会服从,不管他们怎么幼稚,年轻,他们知道个前人所不知道的“国家”。低着头,含着泪,把小的纸旗倒提着,他们排着队,像送父母的丧似的,由各处向天安门进行。假若日本人也有点幽默感,他们必会咂摸出一点讽刺的味道,而申斥新民会——为什么单教学生们来作无声的庆祝呢?

瑞宣接到学校的通知,细细的看过,细细的撕碎,他准备辞职。

瑞丰没等大哥起来,便已梳洗完毕,走出家门。一方面,他愿早早的到学校里,好多帮蓝东阳的忙;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有点故意躲避着大哥的意思。

他极大胆的穿上了一套中山装!自从日本人一进城,中山装便与三民主义被大家藏起去,正像革命军在武汉胜利的时候,北平人——包括一些旗人在内——便迎时当令的把发辫卷藏在帽子里那样。瑞丰是最识时务的人。他不但把他的那套藏青哔叽的中山装脱下来,而且藏在箱子的最深处。可是,今天他须领队。他怎想怎不合适,假若穿着大衫去的话。他冒着汗从箱子底上把那套中山装找出来,大胆的穿上。他想:领队的必须穿短装,恐怕连日本人也能看清他之穿中山装是只为了“装”,而绝对与革命无关。假若日本人能这样原谅了中山装,他便是中山装的功臣,而又有一片牛好向朋友们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