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心觉奇怪,看花城反应,分明是不大看得起郎千秋的,会特地让他去见什么人?眼下两面为难,也不好多说。过了一阵,二人终于走出了山洞。面前豁然开朗后,更多的山洞呈现在两人眼前。
这座山四面八方都挖出了洞,洞穴连着洞道,洞道又连着洞穴。每个洞口都有头顶一盏青灯的妖魔鬼怪进进出出,仿佛一个巨大的蜂巢蚁穴。若是谢怜单独来走,定然走一段就记不住路了。然而,花城如在自己家中,毫不犹豫地穿梭于各个洞穴里,轻松至极,仿佛对路线熟稔于心。
两人都披着青焰小鬼的皮,见一路无人阻拦,谢怜松了口气,花城以为他叹气,道:“怎么了?”
谢怜道:“没,我以为你会正面闯山,没想到是潜伏进来。不太擅长打架,所以松了口气。”
他说“不太擅长打架”,乃是发自真心。打架虽好,善后不好。花城听到时似乎笑了一下,随即道:“上次我就是正面闯山,可戚容知道消息就跑了。这次我要找他本人,自然不能给他察觉。”
谢怜心道:“莫非三郎想让千秋见的人,就是青鬼?这二人有什么关系吗?哎,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总之先陪他走一趟吧,慢慢拜托他解了千秋身上的咒术也是了。”因为他还记着自己烧了花城的极乐坊,难免心虚。正想着,只听花城又道:“这废物什么都不行,警惕性倒是很高。小鬼不能近他的身,他的心腹也都不好伪装。要想靠近他,只有一个办法。”
这时,四名小鬼有说有笑,迎面走来。花城放慢了脚步,谢怜也随之慢行。只见这四名青衣小鬼身后,竟是用绳子拖着一列活人。
这群活人有衣衫褴褛的,有衣着华贵的,看样子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男女,也有个小孩子,紧紧揪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衣角,大约是被抓来的一对父子。他们双手被缚,在这魔窟里行走,个个神色惊恐,几欲昏厥。花城与他们擦肩而过,随即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身,跟在了这列队伍的末尾。他只轻轻以手肘抵了一下谢怜,谢怜便和他保持了同步的动作,再看花城,竟是瞬间又换了一张皮,这次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大概自己也是差不多的类型。
这支队伍七弯八拐,在山洞里穿行。前方那几名小青鬼似乎十分满意自己这份差事,时刻记着要一展权威,动辄对身后这列队伍呼来喝去,道:“都老老实实的,不许哭!哭得满脸鼻涕满脸泪的,倒了我们贵人的胃口,教你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鬼界所谓的四大害里,另外三个绝,都没听说过他们吃人,只有青鬼戚容还舍不了馋,无怪乎要被同僚和敌方同时嘲讽“上不了台面”“开不了眼界”。方才花城说要靠近青鬼戚容而不被他觉察只有一个办法,看来,就是混入食材之中了。谢怜一边走,一边去捉花城的手,第一次捉到了,感觉花城一僵,似乎想抽手。谢怜不是没觉察,然而此时情形顾不得多想,他握紧了花城手掌,轻轻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救”。
既然让他看见了,那么,这群人便非救不可了,这是谢怜在对他告知之后自己想要采取的行动。
写完这一个字,花城轻轻合拢手指,握住了手心。片刻之后,队伍出了洞道,进入了一个极大的洞穴。
甫一进洞,一片黑压压的事物映入眼帘,谢怜眯眼,还没看清,便觉花城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在他手背上写了几个字:“小心头顶。别碰。”
先开始,谢怜还以为是这洞穴上方都挂着许多破布片儿垂了下来,谁知定睛一看,瞳孔骤缩那哪是什么破布片儿?分明是一大群黑压压、密麻麻的人,脚朝上,头朝下,悬挂在半空中。
倒挂尸林!
然而,虽然有倒挂尸林,却没有血雨落下,因为这些,全都是干尸,早就没有鲜血可流了。干尸的表情都极为痛苦,大长着嘴,脸上和身上都有一层如雪般的结晶。那是盐。
洞穴的最深处,灯火通明,有一张巨椅,一张长桌,金杯玉盏,其富丽堂皇,不像是深山洞穴,反倒像是皇宫宴厅。长桌之旁稍远处,有一口巨大的铁锅,能容数十人在内游水翻腾,红通通的沸水在锅里咕咚咕咚地翻滚,若是有谁不小心掉了下去,只怕顷刻之间就要烫得烂熟!
四名小鬼赶着一群人往那锅子走去,有人见状,吓得跪地不起,打打骂骂、拉拉扯扯中,谢怜忽然感觉身旁的花城手臂一硬,停住了步伐。
他转头去看,只见花城虽然还是顶着那张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容,但目光中已燃起了滔天的怒火。
虽说花城总是在笑,但谢怜十分清楚,他的情绪,一贯藏得很好很深。谢怜从没看到过他目光里流露出这般暴怒的颜色。他顺着花城视线望去,下一刻,呼吸都凝滞了一般。只见那张华丽的巨椅前方,跪着一个人。
乍一看,是一个人,再一看,便知那其实是一座和真人一般大小无异的石像。这石像十分奇特,雕成了跪地之姿,背对着他,垂头丧气,一眼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丧家之犬”这四个字的写照。可想而知,雕这样一座石像,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羞辱这个人。
而谢怜根本不用把这石像的正面翻过来,也能知道,这尊石像人的脸,一定和他一模一样。
===50、玲珑骰只为一人安 3===
按理说,人是不会知道自己的背影是什么样子的, 然而, 谢怜不同。他对自己的背影, 是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仙乐国破后,人们为了泄愤,烧了他八千太子殿,推倒了所有的太子像,盗走剑柄宝石,刮走衣上黄金。可他们仍然不解恨,于是,有人逐渐想出了一种新花样,那就是专门塑造这种跪地石像。
把原先他们高高供奉起来的太子殿下塑成跪地认罪的姿势,摆放在人流众多处,鼓吹走过去时冲这木木的石像吐一口唾沫或抽打两下就可以去除晦气。或者更进一步, 直接塑成伏地磕头状,用以代替门槛,供千人踩万人踏。在仙乐灭国后的一二十年里,许多城镇与村庄都能看到这些石像, 谢怜又如何会不熟悉自己跪下来后的背影是什么样的?
正在此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裴宿这条小癞狗抱着裴种马的狗腿才巴巴地上了天, 还真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现在他不过就是条被流放的野狗,敢坏我的事,我教他被风干了也没人敢收尸!”
人尚未至,骂声先至。谢怜侧目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飘逸的青衫人走了进来。处于某种不值一提的原因,谢怜忍不住第一眼就去看了他的头顶,看到他戴着面具,头顶无灯,竟然微觉失望。一群青衣小鬼簇拥着这名青衣人,仿佛一圈蜡烛围着中间一个人。想必,这就是那传说中的鬼界四大害之一,青鬼戚容了。
从南风第一次提到戚容的名字开始,谢怜就留了一丝意,想过这个“戚容”是不是他知道的那个戚容。但因为那个约定俗成的观念:妖魔鬼怪,都会隐瞒自己真实的名字,藏匿他们过往的人生,是以,他觉得可能并非同一人,只是假名重名了。然而如今看来,他倒有八九分把握了。因为,若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戚容,怎么会有另一个戚容对那跪地太子像也这般执着?一开口,声音又怎会略为耳熟?
那群青衣小鬼围着戚容高声呼王,七嘴八舌,谢怜听了大概。原来这戚容派了几个心腹去鬼市,闹事不成,给花城打得灰飞烟灭,于是他准备再战。谁知这第二轮还没放出去呢,就在路上遇到了被流放的裴宿。裴宿现在虽然被下放人间了,但好歹曾经是个神官,也没别的事干,遇上了便顺手清理了一波,于是又给打得灰飞烟灭。
短短时间内连折两波心腹,戚容一得知消息便大发雷霆,诅咒连连:“有其祖必有其后,裴茗这匹下体生疮的狗种马,该要剁了他和裴宿的烂挂在他们庙前,谁拜他们谁就跟他们一样步步流脓!”
谢怜听着,真有种捂住耳朵的冲动。同样是骂人,风信一激动,也骂得不堪入耳,可他骂得再难听,也能明显感觉出来他不过一时血气上涌,并无真实诅咒意图。而戚容的骂法则不然,让人听了毫不怀疑他心里是当真希望被他咒的人死得如他骂得那般肮脏龌龊,完全不吝攻人下三路,简直是下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