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鬼不依不饶:“想得倒美!”
推推搡搡间,那少年终于彻底消失了。谢怜怔怔,说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究竟是觉得没抓住对方失望了,还是觉得一个噩梦又离自己远去了。
忽然,鬼群一阵躁动,自动向两侧分开,似乎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谢怜回过神来,只见一个身形长挑的黑衣人从分离的人群中径直向他走来,道:“大家不要胡闹,快放开!”
那黑衣人和大街上许多妖魔鬼怪一般,戴着一张鬼面,鬼面绘制的神情有趣,似乎是个无奈的苦笑。群鬼嚷嚷着“下弦月使来啦!”总算放开了谢怜。看来,这是个鬼市中的大人物。
他一见谢怜便躬身行礼,道:“这位道长,城主有请。”
谢怜指自己:“啊,我吗?”
下弦月使道:“正是。城主已在极乐坊等待多时了。”
四周一片丝丝抽气:“城主有请?我没听错吧?城主?”“极乐坊?那可是城主的暖被窝,从来不请外客进去的呀!”
从另一条街来的人道:“等等,这人不就是今天在鬼赌坊赢了城主、不是,被城主教导的那个道长嘛?!”
一双双最少也有铜铃大的眼睛盯得谢怜不得不举起斗笠挡一下,下弦月使道:“请。”
谢怜点点头,跟上了他。
两边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那鬼使领着谢怜,从中穿行。没人敢跟上来看个究竟,一炷香后,二人离开了热闹的大街,越走越偏。
期间,二人鲜少交谈,谢怜总觉得那下弦月使走着走着就要隐没在黑暗中一般,自觉跟得更紧。而当他无意间扫过那鬼使的手腕时,忽然发现,这人手腕上,有一道黑色的咒圈。
这个东西,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咒枷?!
他睁大了眼,正无声震惊,忽听那鬼使道:“便是此地了。”
谢怜抬头,这才发现,他被领到了一片湖泊之前。许多幽幽的鬼火在水面上追逐打闹。那水边,伫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楼。
天界和鬼界,都有着十分华丽的建筑。然而,天界的华楼,华丽中是凝重大气,鬼市这些华楼,却是华丽得妖艳,华丽得轻浮。连这高楼上“极乐坊”这三个大字,都透着一股妖气。
从中传来奇异的歌声。轻飘飘的,软绵绵的,十分旖旎,仿佛是许多女子在一边调笑嬉闹,一边轻歌曼舞。
循着歌声,谢怜慢慢走了进去,撩起珠帘,一阵暖暖的香风扑面而来。他微微侧首,似要避过这阵靡靡之气。
极乐坊的大殿之上,铺着厚厚一层地毯,不知是什么妖兽的皮毛,居然是完整的一张。许多容貌姣好的女郎们赤着雪白的双足,身披纱衣,妖艳地舒展着身姿,尽情歌舞。那阵歌声,便是她们传出去的。
这群女郎恣意旋转着,仿佛是无数带着毒刺的玫瑰,在深夜中绽放。转过谢怜面前时,向他颇为挑逗地送出眼波。若是有深夜行人闯入,看到这幅情形,不知他们会是恐惧更多,还是会痴迷更多。然而,谢怜扫视整个大殿时,视线却是直接穿透了这群女郎。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大殿最后的花城。
大殿之末,是一条墨玉铺成的长榻,极为宽敞,可容十余人并卧,但那榻上只坐了一人,正是花城。他面前就有无数艳丽的鬼界女郎们载歌载舞,花城却一眼也没看,只是百般聊赖地盯着自己眼前。
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金灿灿的小宫殿。粗略一看,像是一座天宫的建筑。再仔细一看,那宫殿,居然是用一张一张精致的金箔堆起来的,而他手中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的,也正是一片金箔。
金箔作殿。这个游戏,谢怜幼时在仙乐皇宫里时常玩儿,其游戏趣味,和平民孩童用小石头块堆房子,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他年少时候的性子一贯喜聚不喜散,无论是什么,放在一起了,就不愿分开,做好了的,就不愿摧毁,所以堆出了什么都不许人碰散,恨不得用浆糊来糊住,让它永远也不会变才好。再小一点的时候,要是看到堆出来的小屋子倒了,就会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要他的父皇母后一直哄才能好。看到这宫殿层层叠起,叠了大概有一百多片金箔,颤颤巍巍的,瞧来令人想到了一个词:危如累卵。仿佛一阵微风吹过,就要倒了,谢怜忍不住心里默念:“不要倒,不要倒。”
谁知,过了片刻,花城凝视那宫殿片刻,忽地粲然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小金殿上方轻轻一弹
哗啦啦,整座金殿都倒塌了。
金箔散了一地。摧毁了这样一座小金殿,花城的神色却是有点儿愉悦,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把积木玩具推倒了的那种愉悦。
他把拿在手里玩儿的那片金箔随手一丢,跳下了榻。那群翩翩起舞的女郎迅速向两边退开,掩口不歌。花城则踩着一地金灿灿的碎片,向门口这边走了过来,道:“哥哥既然来了,为何一直不上前来?莫不是只离开了几天就和三郎生分了?”
听了这话,谢怜放下了珠帘,道:“方才在赌坊,可是三郎先装作不认识我的。”
花城已经走到了他身边,道:“郎千秋也在场,我若不敷衍下做做样子,怕是要给哥哥添麻烦了。”
谢怜心想那样子做的的确是够敷衍的。说不定花城对混在群鬼中的师青玄也心知肚明,谢怜也不掩饰什么了,道:“三郎还是那般见多识广。”
花城笑道:“这个自然了。哥哥这次,是特地来看我的吗?”
“”
扪心自问,若是谢怜知道花城在这里,大概也会趁个假特地走一趟拜访一下,但恰恰这次不是。
不过,花城也根本没在等他的回答,微微一笑,道:“不管你是不是来看我的,我都开心。”
闻言,谢怜一怔。他还没说什么,就听底下两旁掩口的女郎们发出了一阵吃吃娇笑。
花城一侧首,她们纷纷俯首,顷刻之间退得干干净净。偌大一座华殿只剩下两人,花城道:“哥哥到这边来坐。”
谢怜一边跟他走了,一边看他,微笑道:“这便是你的真容吧?”
花城脚下微微一顿。
===40、极乐坊携君问仙乐 2===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怜觉得花城的肩膀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须臾, 他便神色如常地道:“我说过的。下次再见你, 会用我原本的面目。”
谢怜莞尔, 由衷地道:“挺好的。”
既不调侃,也不宽慰,自然处之。花城笑笑,这一次,神色是真正地如常了。两人走了几步,谢怜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将胸口那条银链子取了下来,道:“对了,这个,是不是你留下来的?”
花城看了那指环一眼,微笑道:“送给你的。”
谢怜道:“这是什么?”
花城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你带着好玩儿就是了。”
虽然他是这么说,谢怜却知道这东西必然贵重得吓人,道:“那就多谢三郎了。”
看到他把指环又戴了回去,花城目中有微光闪动。谢怜四下望望, 道:“在赌坊听你说要来极乐坊,我还以为极乐坊是什么烟花之地。如此看来, 倒像是一间歌舞乐坊。”
花城挑眉道:“哥哥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可是从来不去烟花之地的。”
这倒是教谢怜奇了,道:“当真?”
花城道:“自然当真。”两人走到墨玉塌边,并排坐了, 他又道:“这地方是我修着玩儿的,算是居所之一,有空来晃晃,没空不管。”
谢怜道:“原来是你家。”
花城却纠正道:“居所。不是家。”
谢怜道:“有什么区别吗?”
花城道:“当然有。家里有家人。一个人住的地方,不叫家。”
谢怜听了,心中微微触动。如此说来,他已经八百多年都没有“家”这种东西了。虽然花城脸上并无寂寥之色,但谢怜觉得,他们可能差不多。又听花城道:“若是家,即便是像菩荠观那样的小地方,也比我这极乐坊要好上千倍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