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一声喝灌得整个岩洞内在嗡嗡作响,谢怜原本就被方才那阵尖叫震得双耳之中隐隐发疼,此时不得已捂了捂耳朵。风沙太大,噪音盖耳,他们说话低声一点都要听不清彼此,而进洞之后,先开始讨论那半月国师,后来又聚精会神解读这石板,竟是一直没觉察这洞里还一声不吭地躲着其他人。
那七八人哆哆嗦嗦,半晌,一名五十岁左右的老者才道:“我们是过路的商队,普通的商人。风沙太大,走不了,就在这儿避风。”
他是这群人中最镇定的一个,看起来应当是为首者。南风又道:“既是普通的过路商人,为何鬼鬼祟祟躲藏在此?”
那老者刚要说话,他身边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便大声道:“我们本来也不是鬼鬼祟祟的,你们突然冲进来,谁知道你们是好是坏?后来隐隐约约听你们一直说,什么半月国师,什么鬼界,手里还会凭空放火,我们还以为你们是那半月士兵,出来巡逻抓人吃了,哪里还敢出声?”
那老者似是怕他言语冲撞,惹怒了对方,道:“天生,别乱说话。”
那少年浓眉大眼,生得虎头虎脑的,被长辈一说,当即住口。谢怜耳朵终于不痛了,放下手,和颜悦色地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大家都不必紧张,都放轻松一些。”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我们当然不是什么半月士兵了。在下是一间道观的观主,这几位都是我观内的人,学的都是奇门遁甲之术。你们是普通商人,我们也只是普通道人,并无恶意,只是同为避风人,又恰好进了同一个岩洞罢了。”
他语音温和,如此慢吞吞道来,颇能安抚人的情绪。反复解释和保证后,一众商人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
谁知,三郎忽然笑道:“哪里,我瞧这几位商人可不普通,谦虚了。”
众人不解,望他。三郎道:“半月关不是每逢过关,失踪过半吗。明知有此传闻,还敢从这里过,也算得十分有胆量了。如何能说普通?”
闻言,那老者道:“这位少年人,这可不一定。其实,传闻多有夸大之处,也有很多商队从这里过,走得平平安安的。”
三郎道:“哦?”
老者道:“只要找对人带路,不要误入以前半月国的领地就行了。所以,我们这次过关,特地找了一位本地人带路。”
那少年天生道:“是啊!还是要看带路人。这一路上多亏了阿昭哥。他带我们避开了好多流沙,之前一看起风,赶紧带我们找地方躲了,不然现在说不定咱们就被沙子给活埋了。”
谢怜看了一眼,给他们带路的那位阿昭十分年轻,约二十来岁,生得一副俊秀木讷的面孔,被大家夸也没什么表示,只闷头道:“这没什么,都是职责所在。希望这风过去了,大家的骆驼和货也都没事。”
“一定没事的!”
这群商人态度十分乐观,谢怜却总觉得,事情没有他们想的这么简单。
如果不误入半月国遗地就不会有问题,那难道以往那些“失踪过半”的商队,全都是自己不信邪执意送死?
他想了想,低声对南风扶摇道:“事发突然,等这阵风沙过了,我们先确保这些人安全离开,再去半月国故地一探究竟。”
再低头继续看那石板上的字。他方才认出了“将军”两个字符,可那是因为这个词使用的还算多,而他到半月国,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就算当时学得熟了,过了两百年,什么都会忘个精光了,如今突然重拾,还真需要一点时间和耐心。这时,一旁三郎道:“将军冢。”
他一说,谢怜便记起来了。最后这个字符,不正是“冢、墓、穴”的意思吗?
他回头,奇道:“三郎,莫非你也会半月?”
三郎笑道:“不多。兴趣使然,认识几个。”
谢怜已经习惯他这么说了。半月本身就偏稀,懂已是难得,“冢”这个字眼又不是什么常用词,若真的只是“认识几个”,如何会刚好识得这一个?他说“不多”,恐怕意思就等同于“尽管问都不怕”,当即莞尔道:“好极了。说不定你认识的那几个,刚好是我不认识的那几个。你过来,我们一起看。”
他轻轻招手,三郎便过去了。南风和扶摇在一旁托着掌心焰,为他们两人照明。谢怜的手指慢慢拂过碑上字,和三郎一起低声讨论,轻声识读。读着读着,目光越来越奇,最终又渐渐沉淀。
商队中那名少年天生毕竟年轻,年轻人就是好奇,加上方才双方随意扯了几句,他就当混熟了,问道:“几位哥哥,这石板子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啊?”
谢怜回过神来,回答道:“这石板是一块碑,碑上写的,是一位将军的生平。”
天生道:“半月国的将军吗?”
三郎道:“不,是一位中原的将军。”
南风疑道:“中原的将军?那为什么半月国的人会为他立冢?不是说两国大小战事不断吗?”
三郎道:“这位将军很是奇特。虽然石板上通篇称他为将军,但其实,他只是一名校尉。”
“那他是后来升将军了吗?”
“并没有。并且,一开始,他统领百人,后来,他统领七十人,再后来,他统领五十人。”
“”
“总而言之,一路被贬。”
这种一贬再贬,贬无可贬的经历,实在是非常熟悉,谢怜感觉有两道目光凝聚在他身上,假装没注意到,继续识读那石板上的字。这时,听天生不解道:“怎么做官还有这样越做越低的?只要没犯什么大错,就算不会升,也不会降吧。是要多失败才能做成这样?”
“”
谢怜右手成拳,放到嘴前,轻咳一声,严肃地道:“这位小朋友,这官越做越低的事,也是常有的。”
“啊?”
三郎笑了一声,道:“的确,常有。”
顿了顿,他继续道:“这位校尉之所以越做越低,并非是因为他武力不济,不配其职,而是因为两国关系不善,可他在战场之上,非但总是毫无建树,反而多番碍事。”
南风道:“什么叫碍事?”
三郎道:“非但阻拦对方杀害己方百姓,也阻拦己方杀害对方百姓。阻拦一次就降一级。”
他悠悠道来,那七八个商人也渐渐坐拢,就当是听他讲故事了,听得还算投入,边听边发表意见。天生道:“我感觉这位校尉没有错啊?士兵打仗也就罢了,不让随便杀百姓,这没问题吧?”
“虽然身为一国士兵这么做是挺瞎好心的,不大合适,但大体来说,没什么错吧。”
“是啊,毕竟是救人,又不是害人。”
谢怜听了,微微一笑。
面前这群商人,既不是居住在边境一带的百姓,也不是两百年前的古人。如今,半月国已灰飞烟灭,众人再提起,自然可以轻描淡写,同情唏嘘,甚至赞美几句。就算不赞同,大概也能理解。可在双方战火纷飞、仇恨不休的百年以前,这种行为招致的后果,绝对不是轻飘飘一句“瞎好心”的评价。
一群人中,只有那阿昭大概因为是本地人,更了解一些,道:“当今是当今,两百年前是两百年前。这位校尉只是被贬职,已经是运气很好的了。”
扶摇则是嗤了一声,道:“可笑至极。”
谢怜差不多能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揉了揉眉心。
果然,火光之下,照出扶摇那郁郁的眉眼,他道:“在其位则谋其职,这人既然做了士兵,就该时刻牢记着保卫自己的国家,在前线奋勇杀敌。两国交兵,杀伤再所难免,如此妇人之仁,只会让己方战友对他厌憎,敌方将士觉得他滑稽可笑。并不会有任何人感谢他。”
他这番话也是极有道理,因此岩洞内一片沉默。扶摇又淡淡地道:“到最后,这种人就只有一个下场死。而且,多半是死在自己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