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大叫,红红儿一跃而起,朝国师一头撞去。
他声音虽然稚嫩,这一阵大叫里却满是愤怒,仿佛满心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听得在场数人心中无不一颤。这幼童分明浑身是伤,却连撕带打,简直像一条红了眼的疯狗,果真凶悍至极。几位副国师把红红儿拦住,国师连连后退,边退边道:“快放他下山,快放他下山!都别碰他啊,我说真的,这命太毒了,碰都不要碰!”
几位副国师连忙跟他一起躲开,慕情和风信都不知该不该动。见旁人避他如避蛇蝎,那孩子一怔,登时厮打得更凶,边咬边声嘶力竭地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忽然,一双手拦住了他的腰,把他的身体圈了起来。一个声音在他脑袋上方道:“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不是。”
那幼童紧抿着嘴,死死揪住腰间这双手雪白的袖子,犟着忍了好久,终于还是没忍住,那一只睁得滚圆的黑眼睛突然滚下一行泪水,嚎啕大哭起来。
谢怜从背后搂着他,肯定地道:“不是你的问题。不是你的错。”
===68、人上为人人下为人 3===
红红儿猛地转身,把脸扑在谢怜怀里, 狂声大叫起来。
这叫声没有字句, 毫无意义, 连哭声都不是,却令人毛骨悚然。如果不看是谁,可以被当做一个成年人濒临崩溃时的发泄嘶吼,或者是被一刀割开了喉咙的小兽在垂死挣扎,仿佛唯有立刻死去才是他的解脱,谁都可以发出这种声音,却独独不该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发出的。因此,他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半晌,国师道:“我说真的,还是放开为好。”
风信这才回过神来,道:“殿下!快放开, 你当心”不过,最终他还是没忍心说下去。谢怜道:“没事。”
那位祝师兄却十分关心太子殿下的安危,又见红红儿把血泪鼻涕都蹭在谢怜的白道袍上,前去拉那幼童, 口里道:“小朋友,使不得!”
谁知, 他越拉,那幼童却啊啊大叫,死不放手,手脚并用, 越抱越紧。上来三四个道人七手八脚都扯不下他,反而让他像只小猴子一样,整个人都挂在了谢怜身上。谢怜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一手托着红红儿,顺着他瘦弱的脊背安抚,一边举起另一手,道:“罢了。不必担心,就让他这样吧。”
顿了顿,感觉怀里的幼童不抽了,逐渐安静下来,谢怜才低声问旁人:“仙乐宫失火,没别的人伤着吧?”
慕情道:“没。留在屋子里的,就我们几个。”
由于仙乐宫已经被烧成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谢怜自然没法再待了。
确认只是烧了屋子、并没伤到人后,一众赶上峰来的道人们开始清理现场,翻到那些金灿灿的残渣和发黑的宝石,俱是心痛不已,谢怜却不怎么在意。
他除了日常所用之物精致一些,本也没放什么贵重物品在仙乐宫内。最贵重的,就是他收集的两百多把名剑,然而真金不怕火炼,这些名剑本来就全都是烈火中千锤百炼锻造出来的,安然无恙。亲自把它们翻出来后,谢怜将之暂时存放在国师们的四象宫内。
至于红红儿,他紧紧抱着谢怜,大哭一阵,哭累了,睡了过去。谢怜本想把他带下太苍山,找一处地方安置,国师却要他先去四象宫一趟,于是,谢怜先带着他过去了。
把那幼童放到屋内榻上,谢怜随手给他掖了掖被角,放下帘子,带着风信和慕情退了出来,道:“国师,这孩子的命格,当真那么可怕吗?”
国师撇着嘴道:“你不如自己算算看,他出现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三人默然。这幼童一出来就万众瞩目之下掉城墙,迫使上元祭天游三圈中断。再出来就是戚容为拿他出气纵马拖地,大街扰民,使至风信断臂,谢怜与国主冲突,皇后垂泪。现在,又引得整座太苍山上黑殿镇压的怨灵都破印而出,还烧了仙乐宫。果真是厄运连连,如影随形。
谢怜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国师道:“解决?你指什么?改命吗?”
谢怜点头。国师道:“殿下,你不跟我学术数,所以这方面,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如果你懂,你就不会这么问了。”
谢怜怔了怔,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国师便拿了桌上茶壶,斟了一杯茶水,道:“太子殿下,你还记得,你满六岁时,陛下与皇后召我进宫为你占卜,我问过的一个问题吗?”
望着那杯氤氲茶水,谢怜想了想,道:“您是说,杯水二人吗?”
当年,为给太子谢怜测算命理,国师问了他许多个问题。有有解之问,有无解之问,谢怜每答一个国师就变着花样夸他,听得国主与皇后笑逐颜开,也有不少问答传为佳话。但其中有一个问题,谢怜答了之后,国师没有作任何评价,外界也并不耳熟能详,就连风信也不大清楚,慕情更是不曾听说。这个问题就是“杯水二人”。
国师道:“二人行于荒漠,渴极将死,唯余杯水。饮者生,不饮者死。若尔为神,杯水与谁?你先不要说话,我问别人,你看看他们怎么答的。”
他后面一句是对着侍立在不远处的二人说的。慕情斟酌片刻,谨慎地答道:“能否请国师告知,这二人分别是何人,品性如何,功过如何?须得知根知底,才能做决断。”
风信则道:“不知道!不要问我,叫他们自己决定。”
谢怜噗嗤一笑,国师道:“你笑什么?你还记得你自己怎么回答的吗?”
谢怜敛了笑意,正色道:“再给一杯。”
闻言,风信和慕情一个转脸,一个低头,似乎都不忍卒听。谢怜回头,一本正经地道:“你们笑什么?我认真的。我若是神,我肯定再给一杯。”
国师的手在那一杯茶水之上轻轻挥动,茶水自行在杯中缓缓流动,若有生命。他则继续道:“这天底下的气运,好坏,都是有一个定数的。就如同这一杯水,总也是那么多,你喝够了,别人就没得喝。一个人多了,另一个人就少了。古往今来,一切纷争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人有多个,水只有一杯,给谁都有道理。想改命换命?虽然很难,却不是不可以。但如果你改了这个小孩儿的命,那别人的命数也会跟着被改动,又增冤孽。你当初说要再给一杯水,就跟你今天说要选第三条路一样,意在开源,想得挺美,但是,我告诉你,基本没可能做到。”
默默听着,谢怜并不赞同,但也不过多反驳,道:“多谢国师教诲。”
国师把那茶水喝了,砸吧砸吧嘴,道:“那可不必。反正教诲了你也不会听的。”
“”被看穿的谢怜轻咳一声,道,“国师,今日神武殿前,弟子一时有所感,言语冲撞,多有冒犯,还望国师海涵。”
国师双手笼袖,微微一笑,道:“你是我得意弟子,又是太子殿下,我还能不海涵吗?殿下,我可以说,你是我见过最得天独厚的人。”
不解其意,谢怜侧耳细听。国师又道:“你有天资,有抱负,肯用心,下苦功。出身高贵,秉性仁善。没有谁比你更配得上天之骄子四个字。但我还是不放心你。我是怕你过不了那一关。”
谢怜道:“不放心是指?”
国师道:“虽然你已经到了这样一个高度,但是,有些东西你还远远不懂,别人也没法教。就说今天在神武殿上,你讲的那些,不应崇神拜神什么的,虽然是很少有人想到这个理,你年纪轻轻便有所思,不错了。但你也不要以为上天入地古往今来就独你一个想到了。”
谢怜微微睁眼,国师道:“今天你说的话,早在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就有人想到了,但是它成不了大势,声音小,所以没几个人听到,这是为什么?你有没有想过。”
微一沉吟,谢怜道:“因为那些人虽然想到了,却没有去做,而且不够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