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的沉默后,李燃哈哈哈的大笑声几乎惊落一树的积雪。
陈见夏从没和任何一个人讲过那么多话。
“我没有朋友。”她一脚踏进绿化带的积雪中,说出这样一句开场白。
也不是没有过一起牵着手去上厕所的伙伴,后来渐渐玩不到一起去了。陈见夏羞于对任何人承认,她内心是骄傲的,好胜的,瞧不起同学们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她看不上前后左右那些叽叽喳喳的男生女生,只不过偶尔展露冠冕堂皇的笑容,客套地说:“人各有志,条条大路通罗马。”
然而青春期的好朋友并非陈见夏当初所以为的那样“没有存在意义”——因为,再懂事的少女也会有心事。
隔壁班那个高高帅帅的体育生又换了女朋友,是后桌那个齐刘海的漂亮女生,但他一定不知道女友喜欢用五颜六色的指甲挖鼻孔,鼻屎直接往桌底下抹;明明处处比弟弟强,为什么他可以买最新款的文曲星,她的爱华随身听都绞带了妈妈也不愿意给她买个复读机;英语老师总是针对她,指桑骂槐,说班里某些成绩好的同学目中无人,不好好听讲,可明明就是这个老师自己一口乡土发音,好好听课才是坑自己呢……
十几岁的年纪,她竟把这些心思统统埋进了土里。直到遇见李燃,直到此刻,倾诉欲爆棚,无法抑制,陈见夏才惊讶于自己曾经的沉闷与克制。这么多年,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和李燃讲自己的父母。讲爸爸高考落榜,抬不起头来,和大专生对象分手,经人介绍认识了初中文化的妈妈;讲那通被李燃听到的电话的原委,围绕着奶奶家一套可能拆迁的老房子而起的旷日持久的难看战争;讲她觉得爸爸其实不爱妈妈,讲她看到卢阿姨和父亲的暧昧时内心的震动与矛盾,讲她终于懂得感情是多么混沌又模糊的事情,作为女儿她不齿这种对家庭的背叛,哪怕没有实质性出轨,只是精神上的游移——但另一方面,她却能像一个成年人一样体谅父亲寂寞的精神世界,甚至有些心酸……
陈见夏语无伦次。
李燃张张口,似乎是要出言安慰,见夏却揪住他的袖子,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趁我还有胆量讲下去。”她垂下眼。
李燃轻轻点头。
他们又走到了那条漂亮的老街,冬天商店关门很早,幸亏临近圣诞节,行道树都缠上了彩灯,建筑边缘的射灯也没关,童话般的温暖光芒减少了几分凄清。
“其实你说得对,我是个好胜心强的人,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害怕于丝丝和李真萍她们。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我自己到底什么样子。从小我就讨厌别人说我用功,初三的时候,我们英语老师不喜欢我,总是故意在我面前夸奖别的同学,说人家聪明,特别聪明,只要努力就能超过陈见夏,只不过没找对学习方法……”
见夏顿了顿,露出了一个略带邪气的骄傲笑容。
“我那次逼急了,当场就跟老师顶嘴:‘连学习方法都找不对,这还不叫笨?’”
李燃大笑,自然地揽住了陈见夏的肩膀,使劲儿地拍了拍。
像是一种无声的褒奖。
“不会觉得我很讨厌吗?不觉得这是小家子气吗?我看到你和初中同学在走廊聊起凌翔茜,都会很生气,不是因为吃醋,是因为妒忌。我妒忌她漂亮、家里有钱、被人宠爱。就这样的我,你也觉得好吗?”
她停步,直接而坦荡地盯着李燃。
“包括……”陈见夏内心颤抖,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下去,“包括,我喜欢你,但我怕老师骂,怕别人说我、说我和混混谈恋爱,所以不敢和你在一起,却还是霸道吃醋,想让你喜欢我,对我好……这样,你也觉得我好吗?”
李燃没有笑,认认真真地和她对视,郑重地点了点头。
“挺好的。”
陈见夏的眼泪唰地流下来。
李燃忽然猛地拉住她的袖子向前跑,差点把她拽了一个大跟头。
他就这样拉着她在人流稀少的老街上大步狂奔,陈见夏迎着冷风,一直在哭。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啊?所有阴暗的心思,一句不落,真的听清楚了吗?见夏哭得呛了风,在百货大楼前面停下来的时候还在打嗝。
这是整条街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大厦,保安已经在往外赶客了,李燃领着她硬闯进门。他们上到二楼,在一家见夏不认识的牌子前面停下,顶着柜员惊诧的目光,李燃指着货架上的围巾问:“你喜欢哪条?”
见夏刚要询问,李燃就打断:“人家快关门了,你一会儿再问为什么,快,选一条。”
她指了一下中间那条棕黄格纹围巾:“……那个?”
李燃迅速对柜员说:“开票!”
直到他用崭新的羊绒围巾把她的脸都包住,陈见夏依然蒙蒙的,不明白他抽什么风。
“为什么?”她问。
李燃为她系好围巾,打了个活结,温暖柔软的触感令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
他看着她,憋了半天只是说:“明天去滑雪,怕你冷。”
周六王南昱没有亲自带团。一大早在集合的地方,他当着陈见夏和李燃的面向当天带团的导游打了招呼,把他们送上了大巴。
“想不到啊,你。咱们同学要知道了肯定不相信。”和陈见夏错身而过的时候,王南昱狡黠地眨眼,朝李燃的背影努努嘴,善意地调侃道。
陈见夏脸红,解释的话却没说出口。
“有什么不相信的。”她嘟囔。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和李燃,就是别人看到的那种关系。
整车都是陌生人。陈见夏笑了,今天,什么都不用害怕。
陈见夏是第一次滑雪,眨巴着眼睛跟在李燃身后,看他怎么租滑雪服、手套、护目镜,让他帮自己踩上滑雪板,刚迈出一步就尖叫着摔了第一跤。
碧空如洗。缆车很小,不能两人同乘,陈见夏只能自己坐上去,到坡顶时缆车是不停歇的,她必须看准时机自己松开手下去。见夏紧张得一头汗,眼巴巴地回头看身后穿着蓝色滑雪服的李燃。
“我说松手就松手,别怕,”李燃在后面五米左右的距离,“上面也有工作人员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