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夏哭得更厉害了。
“我请你吃西餐,庆祝一下,好不好,好不好?”李燃无可奈何,声音里也快带上哭腔了。
陈见夏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好。”
点完餐,李燃目光还是小心翼翼的。
“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啊?”
“因为我很小就在电视上看见过这家餐厅,都一百年历史了,很有名气,所以一直想来尝尝。不过!”
见夏想起菜单上的高价位,有点心虚,急急地抬高声音,“不用你请客,我是开玩笑的,我说要来的时候没想到这么贵,我,我,我……”
那句“今天我请你好了”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有那份心,却没有那笔钱。
李燃浑不在意,“正好我也没吃晚饭,虽然这家很难吃,不过算了,你喜欢我们就将就一下好了。”
“这家很难吃?”
“不过就是赚名气宰游客而已。”
见夏微笑,略微一想明白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她的确是游客,挨宰不也正常。
“不过,”李燃打量着暗红色的木地板,自言自语道,“你说的百年历史,其实是误传啦。”
“误传?”
“嗯,这个地方最早还是一栋平房呢,是一家点心店。后来1926年,一个犹太人在这里开了一家茶食店。”
“茶食店?是茶餐厅的意思吗?”见夏问。其实她连茶餐厅是什么都并不清楚。
“我不知道。反正那个年代,城市里到处都是外国人,这条老街上遍地都是茶食店。我听我爷爷说,茶食店比真正的西餐厅的规模要小,吃简餐的那种,我自己想了想,应该就是外国快餐店吧。”
李燃认真的时候,整个人不自觉地散发出特别的光彩。他声音很清朗,见夏听着安心,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有一种不小心踏入了历史纪录片的错觉。
“后来茶食店越开越好,这个犹太佬就把周围的店铺和斜对面的门市都租了下来,彻底升级为了西餐厅,顾客和服务生来自天南海北,中国人、俄国人、犹太人、日本人……”
“后来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有人说日本人打过来之后犹太佬就把餐厅转手了,也有人说他一直在这里待到了抗战胜利后,转手交给了一个中国人经营,1949年这家餐厅倒闭了。当然,你懂的,那个年代,私营经济一退再退,西餐厅纷纷倒闭,这家也不例外。”李燃惬意地靠在椅子上。
“那现在的这个是……”
“五十年代一家国营老餐厅搬了过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很火爆,就重新盖了一座三层洋楼,然后嵌了一块1926年的铜牌,硬是把两个不相干的东西嫁接到了一起,对外还是说,这是百年老店。生意人嘛。”
李燃自顾自地说完,才注意到对面的见夏神情有些忧郁。
“怎么了?又想起自己考全校第十六名的事儿了?”
见夏闭上眼睛翻白眼,李燃又站起来要戳她,幸好这时服务员端上了餐前面包,打断了新一轮的争吵。
“我只是觉得很遗憾。原来连这栋楼,都不是原来那栋楼了。”李燃往面包上抹果酱的时候,见夏幽幽道。
男孩竟然没有笑她,脸上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遗憾,不过很快他就笑着宽慰道:
“也没什么好伤心的。犹太佬的茶食店是一百年前建立起来的,你想啊,一百五十年前这里说不定是个什么王国公府呢,还住着特漂亮的大家闺秀,一眨眼,自己家都成了西餐厅。历史就是这样,新的代替旧的,没什么好伤感。你觉得你是传统,他还觉得他是祖宗呢。”
见夏听得入了迷,好像身边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一草一木,上面都寄居着几百个老魂灵——他们却拿自己没有办法。因为自己活在现在。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还是说,本地人都知道?”
“本地人也懒得管这些吧。本地人知道个屁。”
“那么你是听谁说的呢?”
“这座城市我很熟悉。我爷爷是邮差,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我小时候常常跟着他到处走。”
见夏出神地望着他,却无法控制地想到他微微泛红的头发配上绿色的投递员制服,“红配绿赛狗屁”。
她扑哧笑出了声。
“可是,”她带着笑意问,“你不是五行不缺钱吗,你爷爷为什么是邮差呢?”
问完了见夏都觉得自己非常差劲。邮差又怎么了,她怎么老是绕着钱打转。
“我不是那个意思,邮差很好,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李燃静静看着她。
见夏沮丧地低下头,“李燃,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这个人,真的很不会说话,你不要、你不要生气。”
李燃却把手中涂好了果酱的面包递给她,“我倒觉得,你真的很诚实。”
俄式西餐的确不是很好吃,罐牛罐羊都像是没有煮熟,面包干干的,罗宋汤也寡淡无味。
“欢迎来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就是老牌国营餐厅的服务和质量,坐时光机你都体验不到。”李燃朝见夏咧嘴一笑,满脸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见夏脱口而出:“你好奇怪。”
“我,奇怪?”李燃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发尖挑染的红毛。
“我不是说这个。”见夏摇头。
他像个痞子,目无尊长,胆大妄为;但讲起这些稀奇古怪的历史时,却出奇沉稳笃定,信手拈来,言谈中那一丝对故人和时光的尊重与懂得,与他的外表毫不相称,却又出奇和谐。
陈见夏那一刻除了好奇和震撼,更多的是对自己在大街上拿着学年名次逼着人家夸奖的行为感到羞耻。
她曾经看到的李燃是个仗着家里有钱就不学无术的小痞子,而李燃看到的她,恐怕更是一个可悲又虚荣的书呆子吧。
脑海中那一丁点“做朋友”的冲动被冲走。她无地自容。
李燃掏钱买单,陈见夏低着头玩手机——只是翻来覆去地锁屏、解锁、锁屏、解锁……她爸爸的这个手机里面连个贪食蛇游戏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