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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出书版)(2)

作者:八月长安

上册

楔子

路过蜻蜓

南京冬天下起雨的时候,有一种凉薄的气质。

秦淮八艳,金陵烟雨,六朝旧事随流水。

这座城市见惯高楼乍起和王朝倾覆,生命枯荣平常得如同它的呼吸声。辉煌或倾颓,灿烂或黯淡,它都安之若素。

阴雨让夫子庙安静了许多。周边鼎沸的市场此刻有些没精打采,平日随风打转的细碎垃圾都被积水黏在柏油路上,湿气驱散了臭豆腐的气味,也驱散了桥上熙熙攘攘拍照留念的游人。

陈见夏在秦淮河边站了好一会儿,默默凝视着对岸那一对硕大的红底赤金蟠龙。

刚刚出租车司机跟她闲聊,问她是来出差还是见朋友。

“不出差。我在这里没有朋友。”

陈见夏一直都没什么朋友。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母亲和弟弟现在却时常给自己打电话,亲昵而自然。过去的种种都被时间泡得褪了色,血缘这种甩不掉的牵连,在见夏越走越快的今天反而显示了它真正的威力。只有他们还在她身边。

重要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也就变得越来越重要。

她慢慢地沿着岸边的石壁向前走,默读着每一个浮雕人物的名字,认真揣摩着石头里的神韵。她当年曾经在大总统府买过一把扇子的,正面写着“天下为公”,背面写着“博爱”,还拿着这把扇子游了半天的夫子庙,站在那一年刚刚落成的石壁前,用扇子做道具扮演石雕人物。她扮柳如是,他扮唐寅,惟妙惟肖,惹得旁人纷纷停下来拍照。

她站在石雕前有些恍惚,又有点遗憾。

那么好的场景,她都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当年的他们都被陌生人的相机带走,不知道去向何方了。

岸边的走道并不长,她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尽头,想了想,花了六十块买了一张观光船票。

卖票的告诉她十分钟后才开船。她表示愿意等。

售票处的男人看到眼前的女人举着油纸伞,咧嘴一笑刚想要搭讪两句,被见夏冷冰冰的眼神堵了回去。

陈见夏自己也抬头看了看这把青色油纸伞,很重,质量却并不好。刚下雨的时候她在小市场的纪念品商店里买到它,价钱不便宜,应该是被宰了一刀,然而她并没有计较。

从小陈见夏就不愿意计较,只是曾经她不得不计较,跟自己的面子做困兽之斗。

当年她祈雨那么久,就为了咬牙买一把油纸伞。他对她的念念叨叨很不屑,却在雨滴落下时,一把拉起她的手跑回秦淮河边,将伞递到她手中。

记忆中那把伞那么完美,后来被她收到哪去了?不像现在这一把,伞骨斑斑点点,拼接处溢出乳白色的胶痕。

“好啦好啦,你不是要演《红楼梦》吗?演吧演吧,林妹妹现在该你吐血了,action!”他是这样说的吗?

油纸伞唤起了一些记忆,却模糊了另一些。

售票的男人敲了敲窗,惊醒了陈见夏。

“乘客太少了,你别坐了,他们也不想因为这么点儿人开一次船。”

陈见夏再次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他,“是么?我等。”

男人为难地缩了缩脖子,关上窗口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不耐烦的船工喊了一嗓子,见夏踏上船头。

观光船从夫子庙出发,朝着白鹭洲公园的方向缓缓行驶。导游在倒数第一排,手里拿着小黑匣扬声器,耳边挂着话筒,满脸木呆,嘴皮子几乎没动,抑扬顿挫的语调却是训练有素,像配错音轨的电影。

见夏并没有听。

曾经她也坐过观光船,却并不是这种马达轰隆的大船。船夫摇橹,只带他们走短短的一段,解说也并不专业,掺杂着当地方言和放声大笑。见夏和他吵了架,含泪梗着脖子不理他,仰头看两岸,努力想象着千年前夜泊秦淮的风情,却因为身边人一句“董小宛也算当年的知识妇女了吧”而破涕为笑。

如今只剩下叹息。

“你不用讲了。我不需要听。”

她回头朝导游微微笑了一下,导游愣了愣,似乎觉得这样不合规矩,想要拒绝。

“真的,你可以歇一歇,就我一个人,又不会投诉你。”

导游小姑娘终于还是不想错过偷懒的机会,缩脖子窝进了座位里,掏出手机打字聊天,盯着屏幕的脸比方才生动了许多。

见夏将头靠在窗上。缓慢行驶的大船终于将现代的夫子庙码头甩在了背后,沿着窄窄的碧绿河道前进,两旁的白墙黑瓦像一场默片,不断倒退。这艘船带着陈见夏,一帧一帧倒读时间。百年间才子佳人灰飞烟灭,哪怕留下一丝魂魄,也只能浮在空中看着游客们的数码相机微笑了吧。

过桥时,船的引擎出了点问题,尴尬地停在了桥下。桥墩下用阴阳文打乱了顺序刻着那首“红豆生南国”的相思诗,岸边的旧居却早已经改造为高级会所,门口隐约听到音乐声,从雨中幽幽飘过来。

见夏鬼使神差地推开了窗。湿冷的气息让她不由得瑟缩了几分。

旋律声是张国荣的《路过蜻蜓》。

若你没法为我安定

宁愿同渡流浪旅程

不怕面对这无常生命

见夏一晃头,颈椎处传来了轻微的咔吧声,她的肩颈劳损一直好不了,此刻关节一滞,彻底绷断了理智的那根弦。

让我做只路过蜻蜓

留下能被怀念过程

虚耗着我这便宜生命

让你被爱是我光荣

无论谁在嫌我煽情

不笑纳也不必扫兴

曾经有个少年,站在摇橹船上,大声地为她唱这首歌。她听不懂粤语,问他在唱什么。

他说,陈见夏,你就当是路过了我这只蜻蜓吧。

会大咧咧地说“123林黛玉该你哭了action”的浑不吝少年,在分别时刻,静静地立在船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你就当是,路过了我这只蜻蜓吧。

泪水中,桥下的相思诗糊成了一片。见夏旁若无人地哭着,花了眼妆,睫毛都粘在一起。

南京真是个凉薄的城市。曾经她不觉得。

第一次过来的时候,热闹的夫子庙市场敞开怀抱迎接她。大总统府,汤团店,明孝陵,鸭血粉丝汤,蟹壳黄……没有一处冷淡。或许是因为当时身旁的男生胸腔里跳着一颗热腾腾的心,连南京也给了她几分面子。

又或者凉薄的是她自己,没了惊喜和感恩,走得越远、见识得越多就越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