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感觉到见夏一只手轻轻拽着他的帽衫下摆,等了半天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还好前台也因为电脑系统死机而专注于屏幕,没有催促,就这么僵持了许久,见夏细细小小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就开一间吧。……省点钱。”
自始至终见夏只拽着他,半低着头,隐约能透过披散的长发看见她通红的耳廓。李燃愣了很久很久,直到前台小姐又提醒:“身份证!”
李燃挪了两步,尽量和后面排队的住客拉开距离,声音压低,“就、就开一间吧。标间,双床!”
前台小姐可能是笑了,也可能没有,见怪不怪地半垂着眼睛,把台子上印着派出所规定的塑料立牌往前一推:“标间也要身份证。两个人的都要。”
他忙着掏书包,陈见夏像个早有准备的背后灵,从他抬起的胳膊底下伸过去,将她自己的身份证轻轻放在了台上。
宾馆一共就四层楼,把标间都在二楼。在电梯厅等候时,见夏将挂着塑料门牌的两把钥匙分了一把递给李燃,嘱咐他,丢了要赔20块钱,你别乱放。
李燃手伸慢了,意外没接住,显然还没从开房的状态里缓过来。在拥挤的电梯间掩护下,他利用身高优势偷偷打量见夏——她从容很多,没什么表情,好像真的只是想省一间的房钱而已。
屋里有股霉味,李燃打电话给前台想换房,被告知这个季节都是这样的,把门窗全打开通一会儿风就好了。临街窗外车水马龙,吵闹声缓解了第一次青天白日共处一室的尴尬,见夏蚂蚁搬家似的将洗漱用品从行李箱转移到狭小的洗手台,李燃忍无可忍,小声道:“能不能先让我上趟厕所?”
“你快去,你去吧,你去!”
见夏客气得像个新招来的服务员。怀里的小香皂滚到棕色写字台下,两个人一起蹲下找,她阻拦李燃:“我够得着,你去上厕所吧!”
“哦。”
完全不隔音,见夏清晰听到塑料马桶圈被抬起来发出的嘎吱声,还好李燃反应也很快,迅速打开洗面池的龙头,用更大的水流声盖住了。
李燃两手自动甩干着走出来,见夏连忙递出毛巾,“我也怕他们的毛巾不干净,自己带了,面巾纸我也带了一大包,清风的,你别用他们的,电视上播过,好多杂牌卫生纸荧光剂都超标。”
“唔。”李燃接过去,乖巧地擦手。
其实她家里厕所也不隔音。弟弟在里面尿尿,她在外面砸门玻璃骂他肯定又尿到马桶圈上了,弟弟回吼、不承认,她发现门没锁,直接闯进去“抓现行”——看见了那玩意儿又怎样,小时候两个人常常被妈妈带去同一个女澡堂子的。最后弟弟跳脚骂陈见夏吓得他尿不出来了,妈妈进来劝架,一边埋怨男的都这样,说这爷儿俩多少次了都不听,就不知道把马桶圈掀起来再尿;一边又瞪见夏,嗔怪她,“老大个姑娘了,没正形!”
李燃擦完手开始玩帕子,把它抓在手里试图像篮球一样转起来,随着见夏东拉西扯:“我初中去过一次日本,他们的厕所——我听我妈说的,我自己没注意,可能因为女厕都是隔间,她细心一点吧,总之,他们厕所在放卫生纸的架子旁边有一个按钮,你猜是做什么的?”
见夏歪头。
“一按就响,仿真水声,我妈说更像电波声,吱吱啦啦的,声音不小,就是为了掩盖公共厕所隔音不好这件事,怕跟熟人一起上大号的人尴尬吧,我猜的。”
陈见夏前半段还沉浸在“世界真奇妙”,忽然被“上大号”三个字惊醒了。
这次是李燃上小号,万一轮到她要上大号怎么办?
“本来我还想洗澡,”李燃咧嘴笑笑,“坐了一夜火车了,我们男生爱出汗,我没想到南京这么热,还穿多了,”他勾起运动卫衣领子闻了闻,“老觉得不自在。”
见夏毫无必要地从床沿迅速站起来,更像个服务员了,“你去吧,反正刚吃完饭,晚饭也不着急,快去!”
李燃看着她:“见夏,我是想说,咱俩真不用省那一间房钱,现在不是旅游旺季,房费不贵,我手头也没紧巴到那个份上。这宾馆撒气漏风的,我看出来了,你也不自在,想换个衣服都没处躲。我现在就去前台重开一间,然后我直接去新房洗个澡,半个小时后前台集合,带你去看鼓楼看城墙,晚上就近找个有名的馆子吃饭,好不好?”
勇气向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早就被刚才微妙的尴尬冲淡了,也不知道该怪她有勇无谋,还是该怪太阳迟迟不落下去,屋子太亮了,照得她无所遁形。
李燃临走前嘱咐,他一离开,就立刻把房门反锁,白天晚上都一样,别人敲门不要开。
见夏独自在平整的单人床上坐了一会儿,也去洗澡,起身时还把床单上的屁股印捋平整,像在自己家一样。淋浴喷头堵了一小半,水时冷时烫的,她紧闭双眼仰头冲水,手轻轻抚摸着腋下——才一夜过去,还是平滑的。
饶晓婷叮嘱了她很多小事。临行前一天晚上,陈见夏在宿舍楼的公共浴池用屈臣氏买来的小剃刀给自己剃腋毛,躲在最里面,生怕别人看见。偏偏宿舍的淋浴房每天只开一个小时,没有隔间,一共八个龙头还有两个是坏的,不断有人挤占她旁边的位置,她做贼般心惊胆战,一直磨蹭到浴室停水,人都走没了。
宾馆的热水比宿舍澡堂的稳定充沛,她安心冲了好一会儿。接到李燃的短信时她刚好吹干头发,差点下意识又扎起马尾。
李燃已经在电梯口等了,看她走近,愣住了。
见夏静静等着他讲话。
她穿了一身深蓝底嫩黄碎花的A字形及膝连衣裙,用据说批发市场一块钱一条的细编织腰带扎出了腰身,外面搭白色针织开衫,光着腿儿,穿一双白色厚底的宽带松糕凉鞋——街上好多女生穿,正流行。
然而李燃脱口而出:“你不冷啊?”
见夏羞愤:对,我就是冻死也要臭美!我不要脸!
她面上如常,微微摇头,轻声说,不冷。
电梯里两人都没讲话,李燃不完全是傻子,他感觉到陈见夏闹别扭了,但不确定是为什么,想了想,艰难补充道:“晚上跟白天不一样,怕你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