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人家没给你放葱啥意思还不知道啊,”斜对面一个陈见夏至今没想起名字的矮胖男生喊道,“亲的时候有味儿!”
这次陈见夏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低头去咬自己的饼,他们笑得排山倒海,转桌上的玻璃板被拍得直晃悠。陈见夏只和自己爸爸喝过一次啤酒,象征性的,小半杯,不明白这种苦了吧唧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好,但此刻却忽然想试一试,或许能分到一点点他们的快乐。
但大家仿佛有默契,一开始就给她倒可乐,像初中上学时候一样,将她用无形的隔板挡在了外面。
陈见夏认真听着,仔细端详每一张脸,仿佛和这些同窗是初见——她终于“看见”了他们,看见了生活本身。
在老街班尼路理货的女生说自己刚跳到森马三天就被一个大姐欺负走了,现在在森马对面的卡玛上班,站门口拍手揽客,跟大姐对着喊,回家嗓子疼得口水都咽不下,但没关系,“更咽不下那口气”。
家里有点小门路的男生现在在给领导开车,挤眉弄眼地说:“那孙子大冬天晚上去办事,让老子给他停两条街外,当我不知道他去干啥?自己快活,还他妈嘱咐熄火,省油,给老子冻得蹲在旁边小卖部等了二十分钟!”
其他男生爆笑,说这二十分钟可能是两分钟办事十八分钟抽烟,饶晓婷也跟着哧哧地笑,看陈见夏懵懂,故意大声喊:嘴放干净点人高才生还在呢!
趁他们三三两两开始说小话,女生抱头痛哭,男生吞云吐雾,陈见夏看看时间,轻声对饶晓婷讲:我得回宿舍了。
饶晓婷已经喝趴在桌上了,头一点一点,没理她。
见夏刚要起身,卡玛拍手店最强领掌员突然扔下交心小姐妹,扭头搂上了她的脖子,把号啕的眼泪也均分了过来,边哭边喃喃:陈,陈,那个……
陈见夏心里好受了些。原来同学们也忘了她的名字。
“你记住啊,一定记住,四十多岁的女的——”
女生吸吸鼻子,见夏静等她说完,手机在兜里振动,然而树袋熊沉沉地挂在身上,陈见夏实在不好意思打断一个涕泪横流的老同学。
“四十多岁的女的?”她引导女生说下去。
“四十多岁的女的,领儿子来的……”女生神神秘秘,“最舍得买衣服。看见这样的进店,得立刻跟上,你不跟上就让别的导购抢了。”
见夏苦笑,“我记住了。”
“还有!”她迷迷糊糊地盯着陈见夏的脸,“好好学习。学习好就不用打工了,站一天,特累。不想站了。”
见夏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坐回椅子上趴好。
经过吧台的时候,王南昱正在结账,弯腰跟服务员一起核对塑料筐里剩下的啤酒瓶数,把没喝完的都退掉。虽然脸膛红了,但人还相当清醒,听其他人说是这两年在旅行社拉生意,跟着他舅舅应酬多,练出来了。
“我正好买完单了,你宿舍是不是在附近,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留下来照顾他们吧,都喝多了。”
“他们老是这样,我都习惯了,放心,从来没出过事,”王南昱浑不在意,“反正就几步路,让他们趴会儿,我回来再管。”
正说着,饶晓婷跌跌撞撞从包房跑出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俩。
王南昱眼见饶晓婷要摔,赶紧上前两步去搀,就这个工夫,陈见夏大声说了再见,掀开塑料门帘离开了。
老街依然流光溢彩,牢固到成为都市传说的地砖被无数游客的足迹磨得光滑,路灯照在上面,反射出温润的暖玉色。陈见夏把电话给李燃打回去,李燃说他刚刚在宿舍楼下。
“我爷爷转出ICU了。”
“那太好了,是好转了吗?”
“也不是。只是能转出来了。在ICU里面只能从小窗看他,他看不见我们,万一……爷爷就只有一个人了。所以一旦可以出来,他就想出来,但也不能进普通病房,还是重症加护,每天只让一个家属陪。这几天都是我。”
陈见夏想为自己向他倾泻出的刻薄和没倾泻出来却清清楚楚浮现在心头的恶意与仇恨道歉。她在他最难过的时刻和他吵架,骂他靠不住,李燃听到了是什么心情呢?
“李燃……”
“我等了你一个小时,看你房间关灯了我以为你去洗澡或者买东西了,很快就能回来。你在外面吗?”
“初中同学找我一起吃饭。难得……难得聚一次。”难得个屁,她哪里是爱聚会的人。语言会在不经意间塑造人,她从小听多了大人这么讲,此刻随口便讲起一样的套话。
但却无数次拒绝李燃一起吃个饭的请求,因为“耽误学习”。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见夏快步跑起来:“我马上就到了,马上,还有一个路口!”
“我上车了,都开到西桥了。”李燃笑了,“你别跑啊,我都听见你喘了。慢慢走,到宿舍告诉我。”
陈见夏回到宿舍,看着窗外路灯照耀下空荡荡的街道,半晌扭亮台灯,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了下午刚买的那本薄薄的尼采。
我们还不认识自己。
我们从来不去寻找我们自己。
生命只是体验,此外还跟什么相干?
陈见夏愣愣地看着序言那几行字。
2006年暮春一个平凡的周日,狭小的宿舍角落,一个来自小县城的、清晰又糊涂地成长着的平凡女生,好像听见了来自遥远时空的召唤声,告诉她,她琐碎生活中所有紧迫、重大而苦痛的难题,都指向同一个母体,分散世界各地的人类一代一代地以不同语言不同方式询问着,询问着。
可那连接太微弱了。母体从来没有回答过。
第五十四章
你的名字
再一次站在俞丹家里,陈见夏仿佛没来过。班委会七个人把客厅塞满了,俞丹婆婆拿出了高矮不一的各种凳子给学生们坐,见夏挑了一把最矮的小马扎,躲在一角,无视了楚天阔递过来的眼色。
她被退回县一中后就不再是劳动委员了,但这次探望即将出月子的班主任,楚天阔还是把她也叫上了。陈见夏知道楚天阔的好心,但楚天阔却不知道陈见夏早就见过这间明亮却略显局促的客厅在冬夜灯光下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