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去吃饭,路过必胜客,李燃装看不见,怕她想起被偷拍的事,反而是陈见夏主动推门进去:“我想吃比萨了。”
李燃觑着她的脸色:“你一模考得还行?”
“挺好的,”陈见夏说完又摇头,“还行,一般般,不怎么样吧,感觉不太好……估计砸了。”
李燃面无表情。陈见夏知道,他已经习惯了。
考完必须说考得差,这是陈见夏的迷信,类似宗教仪式,也类似农村给孩子起贱名,生怕养不活。李燃以前还因为这事跟她闹过别扭,觉得她在别人面前谦虚也就罢了,跟他也虚头巴脑的,是拿他当外人的表现。几年过去,他终于彻底服了,陈见夏表里如一,仿佛哭穷这种事只有够虔诚,才会好运成真,就算他给她上老虎凳,见夏咬断舌头也绝不会在出成绩之前说自己考得好。
不记得什么时候起李燃就改了,出成绩之前半个字都不问,出了成绩往死里夸——还是免不了拌嘴,因为李燃根本分不清楚究竟什么是陈见夏标准下的“考得好”,她在烦心,他还夸牛×牛×,两个人吵得李燃拿头撞树,陈见夏才委委屈屈地道出真实的心意:“你就不能记一下我上次的成绩吗,退步了还夸?班里排名都退了三名,比上次低了十五分呢!”
“我要是能记得住我自己就不会只考十五分了!有病啊你!”李燃到底还是觉得用头撞树太亏了,改为用脚踢。
陈见夏回想起过去种种,边看菜单边偷笑,突然听到李燃说:“你一模只要考进年级前120,南大肯定没问题了吧?”
她一愣。他一定是为她研究了历年录取分数线以及振华的报考人数。
不是说记不住吗。陈见夏把头垂得很低很低,成绩出来之前她还是不敢打包票,只能轻轻点头,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我要吃超级至尊,”她说,“我外地生饭卡补助下来了,最近一直吃食堂,自己攒了点钱,这次我请你好不好?”
李燃没跟她争:“那我们去搭沙拉塔吧。”
她刚起身,又被他按住:“你肯定带卷子了吧?你做吧,我自己去搭,你又搭不好,帮倒忙。”
陈见夏从包里掏出天利38套模拟卷,卷成筒的模拟题集在桌上慢慢舒展开,她的目光却一直追随李燃,看他小心翼翼地建构沙拉塔,打完一层地基,探身去够黄桃——微跛,的确有一条腿使不上劲儿,但看上去大体无碍。
万一有碍呢?
他去县城找她的时候,讲的都是她想知道的事情——他家里让他去英国,但是他绝不会去的,他爸妈就是因为这个才急了,否则不会用那么极端的手段把他给锁起来。
当时她没有多问。冬夜漫长,可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两只冰凉的手牵在一起,她在自家小区门外,看着他因为哈气而结霜的睫毛,说我相信你。
“你等我,我会回振华的。”
然而此刻,隔着一段距离遥望,陈见夏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李燃虽然有最深的信任,却只有最浅的了解。
他有朋友吗?她只知道绝交了的梁一兵、怪怪的许会,最近还多了一个屁话刹不住闸的张大同,与其说是朋友,更像崇拜他的小弟。她听见过李燃和张大同说巴蒂斯图塔和舍瓦,张大同说自己看英超不看意甲,李燃一脸索然无味的样子,她差一点就插话了,想给李燃机会多说说“意甲”,但聊天就是这样,有时候犹豫一秒就不对味了,他们俩转而聊起别的,见夏也没心思硬要加入。足球和她有什么关系?
足球的确和她没关系,但是李燃和她呢?
更早以前,当她第一次陶醉地在老街散步时,他为什么也一个人在夜里游荡?他为什么不爱回家?明明爱看书为什么不学习?他长大了想做什么?
李燃端着沙拉盘回来,问:“先吃再写吧——你愣着干吗呢?”
“舍瓦是谁?”陈见夏直勾勾盯着他问。
他们在必胜客待到打烊,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陈见夏专挑不太费脑子的单选题做,做两道就问他一个问题,李燃有些困惑,但都乖乖回答了,聊到后来他突然把游戏机往桌上一扔,身子往前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问问也不行啊,”见夏正小心地撕下一张卷子从桌面上递过去,“你别玩了,也学一会儿吧,我给你挑了一张简单的。你也不能真不拿高考当回事啊,万一只考两百分,你家里又得多花钱给你找关系,本来他们就想……”
她打住了,不想提英国。
她看过盗版合订本《哈利·波特》。自打入学分进一班,她就在小本本上写过“要成为更优秀的人”,多看书、多看电影甚至多听流行音乐这种休闲娱乐都是“素质”的一部分。振华周边有不少书店,但以售卖教辅为主,偶有闲书也都是动漫杂志和言情小说,见夏更常去的是老街上的一家新华书店。
虽然这些书店因为经营不善,早些年便将一楼位置最佳的门面都分租给了各类电子产品和儿童益智玩具专柜,但三楼以上还是勉强维持住了书店本色。刚回振华那几天,她趁一个周日去看了《查令十字街84号》。这是本书信体小说,不知怎么忽然很红,摆在三楼扶梯口最外侧,螺旋式陈列,高高一厚摞,硬壳精装又很薄,最适合站在店里读,不用花钱。
虽然不难读,每一个字她都认识,陈见夏依然半懂不懂。那本书里讲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情谊与承诺,战火连绵年代从未见面却书信不断的两位陌生人,不知道彼此的面容,更不知道下一封信会在什么时候来,会不会来……
她自己收到过的唯一一封挂号信是振华的录取通知书,比招生办的通知晚了一个多月。她家楼下的集体报箱早就锈迹斑斑,外壁贴着通下水道的广告,递信口塞满花花绿绿的劣质传单,那张牛皮纸信封都不屑被放进去,是邮递员打电话让家里人下来签字取走的。因为早知道自己被特招了,所以称不上多大的惊喜。
然而即便书里记录的每封信都很无聊,陈见夏却蓦然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她和李燃生在和平年代,省城和县一中只相隔几十公里,她都不曾相信自己会收到他跛着一条腿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