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米乔在附近打架出了名,越来越皮实,也愈加明白自己的父亲下手有多么轻。
“嗯,我爸打得狠。”冀希杰说。
轻描淡写。
米乔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些什么。冀希杰和胖子他们不同,甚至和她也不同,她那时候还不懂气质,也不知道命运这回事,只是觉得,这个人,总归不是要混在他们之中的。
正如冀希杰那次认真地和她讲起他对余周周所说的“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人”,米乔也很想告诉他,你也和我们不一样。
米乔不知道应该继续说点儿什么,冀希杰却自己开口。
“他平时对我还不错。我没有妈妈,是我爸一直带着我。但是他爱喝酒,喝多了以后,就变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笑:“我还得谢谢你呢,米乔,要不是你训练我的身手,我也不会躲得那么快。以前你看见我鼻青脸肿,那不是胖子他们揍的,那都是我爸。不过现在已经不会了。”
米乔奔奔番外米乔有点儿别扭地说:“不用谢……不过你和……你和……”
“哦,你说我女朋友啊。”
从13 岁不到胡子还没长出来的小男生的口中无比流畅地冒出这三个字,着实令米乔沮丧。
“昨天才交的,”顿了顿,冀希杰终于不再装酷,露出一点儿孩子的天真气,“她说喜欢我。胖子他们说,有女朋友很酷的。”
米乔无语,她想自己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都会是吃饭、睡觉、打胖子了。
“其实……”米乔顿了顿,用自己觉得最恶心的语气说,“你当我的跟班就已经很酷了啊。”
冀希杰非常认真地考虑了半天,缓缓地说:“我觉得,还是有女朋友比较酷。”
后来冀希杰进步为“还是换女朋友比较酷”。
再后来,就是“还是有好几个女朋友比较酷”。
随着冀希杰声名鹊起,米乔也越来越迷惑。她不知道冀希杰究竟在追求什么。她自己只要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就好,爸爸不苛求她有出息,她自己也没什么远大志向。
然而冀希杰明显是心里有点儿什么小抱负的,但是一举一动,格外令人看不懂。
还没有等米乔看懂,冀希杰就不见了。
他逃课倒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连续逃这么多天。米乔跑去问老师,得到的结论是,冀希杰又转学了。
他的到来和离开同样没有任何征兆。
很多人说,冀希杰的亲生父母来接他了,亲生父母特别有钱,是开着漂亮的黑色轿车来把他带走的,冀希杰这下子交好运了……
胖子拍拍米乔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说:“班长,这个是冀希杰临走前托我给你的……
别打我啊,我也不知道他要转学,他都没跟我说过呢……”
米乔忘了揍他,一把抢过来,坐到台阶上慢慢拆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冀希杰在录像厅看了太多的香港电影,什么事情都想要酷一点儿,包括道别。
窄窄的小纸条,干净的字迹。
我爸死了。他再也不能打我了。他死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他对我挺好的,只是喝了酒就发疯,其实也是因为这辈子太苦了吧。我不想离开这儿,我觉得在这儿特别开心,可是我亲生父母来接我走了。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觉得他俩和我不像,不自在,可是没办法。
我们是好哥们儿,最好的哥们儿。但是我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了。
你要好好读书,别总打架了。其实胖子他们是让着你,一群男生怎么会打不过你一个女生呢?
祝你学习进步,身体健康!
米乔把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心里空落落的,摸不到底。她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发酸,眨也不眨任由泪水落下来打湿了信纸。
信封最里面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她把手伸进去掏出来,竟然是一个浅蓝色的蝴蝶发卡,上面也别着一张小字条。
“你想留长头发吗?女孩子还是留长头发好。其实我想买大猩猩的发卡,但是到处都没有卖的。我还是觉得你比较适合戴大猩猩的。”
米乔讲到这里,她父亲突然走进来,告诉她该去做检查了。
然后转过身,有点儿腼腆地说:“米乔的同学吧?你总来陪她,都耽误学习了吧?
我做爸爸的,没别的可说,很感激你。”
说话粗声粗气的包工头父亲早就发了家,被自己女儿戏称为暴发户老米。余周周看着眼前这个憔悴消瘦有礼貌的男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与米乔叙述中的那个大嗓门的啤酒肚地中海大叔联系到一起。
“那……那我先回学校了,我明天模拟考,后天再来看你?”
米乔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笑嘻嘻地催促:“赶紧滚回去复习八荣八耻三个代表吧, 米乔奔奔番外你政治到底能不能突破八十分啊。”——她定定地看着余周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良久,她当着正在忙忙碌碌帮她作各种准备的父亲和护士的面,不顾病房里其他人诧异的眼光,大声地对余周周说:“后来初中时候,我就在你们北江校隔壁。”
“我后来又见到他了。”
“后来……”
余周周朦朦胧胧预感到了什么,她专注地听着,直到米乔在爸爸的劝阻下,乖乖被轮椅推离了病房。
病房的门合上之前,余周周看到米乔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睛是弯着的,似乎在笑,可是那眼神里面的不舍让余周周的脑海刹那一片空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米乔,竟然就是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场景。隔壁床老太太哎哟哎哟地呻吟,护士举着吊瓶叮叮当当,米乔被匆匆忙忙地推走,太多的话没有说完。
余周周自小学习了太多转危为安、化险为夷的绝招,任何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即使是苦难,也可以换个角度咂摸出一点儿甜味。
然而那一刻她继妈妈和齐叔叔去世之后,再次领略了一种无能为力。
后来。
米乔最后离开的时候,也许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她拼命地告诉余周周后来的事情。
可是已经没有后来。
米乔可以说她不到20 年的人生没有遗憾,她恣意张扬,坦荡快乐,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