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凌将军未必没有错。”隋云珠道。
“什么?”李擎之瞪眼。好似今日隋云珠不说出个原因来,他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般。
隋云珠道,“他错就错在不懂权政,不知大宋国情。”
李擎之不以为然,“大宋的国情就是懦弱,瞎子都能看出来!”
“朝廷不给钱粮,并非全然是怠慢边关战事。大约是一时之间需要周转凑齐粮饷。”隋云珠笑笑,“凌将军以为国库充盈,准备与辽国做旷日持久的拖延战,这并不现实。”
“大宋居然这么穷?”李擎之惊诧道。
朱翩跹插嘴道。“大宋当然不穷,穷的是国库。大宋冗兵冗官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每个官员的月俸、田产、衣料钱、鞍马费、炭火钱、冰钱……林林总总加起来便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大宋又素来爱以封爵升薪做赏,挂着闲职领钱的人比比皆是。到头来是富了官员,穷了朝廷。”
汴京的繁华,说是天下独一份也不为过,官员、勋贵、商贾,有钱人一抓一大把。可他们之中除了商贾之外,不是靠朝廷养着就是鱼肉百姓。
这座华美的屋宇之下,框架已然腐朽,随时可能崩塌。
“可眼下将军若有闪失,辽国难免不会反击。”李擎之忧心道。
“不会。”盛长缨总结了最近的消息,“据闻辽国新任皇帝前不久才一脚踏进鬼门关,辽国今年春夏又被凌将军拖得无法全力从事生产,今冬必然艰难,北院大王野心勃勃,辽国不会选择在这个当口对大宋大规模反击。”
凌子岳死了,影响是肯定有的,可大宋还有其他将领,断不至于整个军队因为少一人便突然瘫痪。
况且皇帝想撤换凌子岳已经不是一两日了,必然早有安排。
“可是这也不能怪凌将军!”李擎之不禁为凌子岳喊冤,“将士在外只知保家卫国就够了,大宋冗兵冗官导致国库空虚,是朝廷处事不妥当,就算凌将军不知也不为过!”
凌子岳知道时局,或许就能暂时按捺住反击辽国的心思。
梅嫣然叹道,“如今也好!凌将军能一举攻入南京(析津府),对辽国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而宋人至少也看见了,夺回烟云十六州并非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正因凌子岳有这个能耐,所以才值得二皇子不惜一切代价的去营救。
于他个人来说,这未必是一个坏的结局。
“我们这几日先去菜市口附近勘察地形吧,最好五日只内能有个营救计划。”隋云珠道。
安久道,“这次营救我们不是主要力量,高大壮也没有透露任何讯息,适时加以援手就好。”
他们不知道二皇子一党具体如何营救,也无从配合,万一不慎打乱他们的计划,反而不妙。
“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奇怪。”隋云珠道,“我们能从深宫中逃脱,必然是借助了外力,高大人应当不知我们的底细,却为何还这般信任?”
二皇子欲图私下营救罪臣,如此重大之事,能够随随便便泄露吗?
“会不会有什么阴谋?”盛长缨在控鹤中与高大壮共事这么多年,还算了解其秉性,他可不是什么善茬。
安久突然问,“你们有办法联系楚定江吗?”
她与楚定江认识这么久,到这一刻才发觉,一直都是他主动出现在她面前。
“在宫里的时候倒是知道如何联系他,现在却是不知了。”隋云珠叹了口气,“若是楚大人在,或许事情会更明朗些。”
众人在堂内说着话,那边莫思归的寝房里气氛十分怪异。
楼明月伤势尚未痊愈,脸颊消瘦而苍白,两腮凹下去,颧骨凸出,两条英气的眉斜飞入鬓,英气之外更添冷郁刻薄之意。
“这次谢谢你。”楼明月总算主动开口对莫思归说了句话。
莫思归不断的抽着药烟,整个人被浓厚的烟雾包裹在其中,身形和面容都有些模糊,“我既是承诺过,就不会食言,日后你若有任何伤痛,都可以来找我。”
楼明月不语,抚摸着腰间佩剑。
安静了一会儿。
楼明月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不知是谁曾说过,人要向前看,不向后看。楼明月也尝试过忘记仇恨,可她做不到。
第二百八十九章情之一字(补更)
莫思归未尝不想与她一起走复仇之路,然而他有太多事情还没有做,说懦弱也罢、自私也罢,他的性命和时间绝不会浪费在复仇上。
这天底下能懂他的人只有寥寥几个,楼明月是其中之一。
原本可以做一对神仙眷侣,可惜,他放不下医道,她放不下仇恨。
“明日……”
莫思归打断楼明月的话,“你三日之后再离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难道连三天都等不了?”
“知道了。”楼明月没有反驳。
烟斗里已经没有火星,莫思归在桌上磕了磕,“记得小时候,你比男孩还要闹腾,掏鸟摸鱼,回回都是你领头,捅了篓子都是我给你兜着。”
楼明月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些,听着心中隐隐作痛,眼中浮起薄薄的水汽,她忙垂下眼帘,遮住难得流露的出的星点情绪。
莫思归缓缓道,“想哭就咧着嘴就嚎啕大哭,想笑就捧腹大笑,我一直以为一个性情豁达之人。”
楼明月忍住泪意,眼睛里布满淡淡的血丝,“你既然知我并非如此,又何必说这种话?”
“那我是否可以问问,你这次因何受伤?”莫思归放下烟斗,看向她。
“刺杀耶律凰吾。”楼明月抿起了嘴,倔强的神情中露出一丝不甘。
莫思归道,“据闻耶律氏都患有一种病,大约都只能活到中年,耶律凰吾已经逼近大限之年了,你还不如去刺杀宁雁离更快些。”
“你不懂。”楼明月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子,漫天星斗隔着薄薄的雾气映入眼帘,“我幼年有多么快乐、无忧无虑。如今便是十倍的痛苦,宁氏夫妇虽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但于我来说并无差别。因为辽国之谋,害的我家破人亡。父亲拼死保了我一条命……”
楼明月话语突然哽住,双眉紧紧皱起,任是再如何忍耐,泪水还是禁不住滑落。
犹记得父亲身中数箭,带着她逃出十几里路,身后追兵来时,他急急将她投入江水之中。“爹给你留了一封书信,放在你平素爱藏身的假山洞里。吾儿若能生还,当取观之,万不要为爹娘报仇。”
寥寥数语。父爱如山。她每每赌气便会藏在那洞中好几日,连贴身侍婢都不带,只有一个厨房的烧火丫头知道,常常给她送吃食,却原来……
她在江水中浮浮沉沉。亲眼看见父亲惨死在两个黑衣人剑下。
当年楼明月被宁氏夫妇保护的很好,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死人,更何况是朝夕相处的父亲惨死在眼前?那种冲击,令她惊骇欲绝。
每每想到那一幕,她觉得即便将那两个黑衣人碎尸万段也不能解恨。
楼明月的亲生母亲是个很冷肃睿智的女人。对她要求很严苛,但也不难看出一片爱女之心。于楼明月来说,她亦母亦师,甚至还有些像知心好友。
而她竟然不得不活烧了亲生母亲!
她忘不了,大火之中母亲微微张开的眼睛,尽管可能是毫无意识的动作,但在她梦里被解读成了无数含义,质问、怨恨、不解、痛苦……令她夜夜从梦中惊醒。
两度家破人亡,楼明月未曾倒下,反而越发刚强,全是因为这一腔的仇恨!
她站在窗前,任夜风吹干泪水。
莫思归走上前,伸手从背后抱住她。这是时隔十年,第一次如此贴近。
“宁玉。”莫思归声音干涩,看着她寂寥的背影,心中有一股随她生死的冲动,然而最终却只道,“你无需与我划清界限,虽不能与你出生入死,但愿成你的后盾。”
楼明月感受从背后传来的温度,没有推开他。
有时候她多少有些怨怼,但冷静下来想想,他又不欠她什么,凭什么要求他为了不相干的仇恨而放弃毕生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