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只能永无止尽地等下去。
不是情愫初生,也不是偶尔萦怀,而是“铭肌镂骨”。
冲着这四个字,蔺承佑自己,也不敢轻易冒险。
殿里再次变得寂静。宫灯的光芒笼罩着大殿,为两人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光影。
殿外朔风渐起,风夹裹着雪粒,簌簌敲打着窗格。
往年每到腊月,兴庆宫和大明宫就会热闹非凡,今晚却出奇的萧瑟。
两人倾听着外头的风雪声,一时都未说话,许久后,蔺承佑终于有了动作,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用手掌将其覆到桌面上。
“今夜我来,并非来讨教解蛊之法,更无意与你叙旧,我是奉父王之命给你送一样东西,顺便向你求证几件事。”蔺承佑对着淳安郡王的方向,开口了。
然后,缓缓移开手掌。
蔺承佑的举止如此郑重,淳安郡王不禁随着移动眼眸。那是一小块笺纸,灯下看着有些皱乱。
笺纸上空无一字,蔺承佑却说:“这是严司直在遇害前用胶泥贴到靴底的,上面有四个字:岷山严四。
“‘严四’是严司直岷山的一位亲戚。去岁这位严四来长安找活计,在严司直家中住了一段时日,有一回因为喝醉了酒,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冲撞了一位贵人的马车——那位贵人就是你。”
淳安郡王静静听着。
“这件事严司直在我面前提过一回,他说你倾身下士,人后也表里如一,你非但没怪责严四,还令人把他搀扶到路边。但是案发前不久,严四再次来长安,一次闲聊时,严司直偶然得知当时严四冲撞你之处就是蛾儿巷。那条巷子住着一位扬州的儒商,名叫王玖恩,不久之前,我和严司直就已经查到此人与卢兆安静尘师太是一伙的。
“严四坚称是在蛾儿巷撞见的你,当时那条巷子只住了三户人家,严司直由此开始疑心你,那之后,他着手调查卢兆安中途离开英国公府时你是否还在筵席上,尽管做得够小心了,还是招来了杀身之祸,他不敢笃定凶手就是你,又怕留下太明显的线索会被你的手下当场毁弃,只能用这种极隐晦的方式提醒我。”
蔺承佑摩挲着那张残缺的笺纸,短短四个字,既是物证人证,也是一张清晰的“路线图”。事后他顺着查下去,很快摸透了严司直出事前的所有行程,遇害当日,严司直才从英国公府出来,此事管事和下人均可作证。尽管这些线索日后不足以用来定罪,但至少如明灯一般为接下来的办案照亮了方向。
“为什么不肯放过严司直?”蔺承佑面无表情。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到了那当口,严司直查到了什么线索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举事就在七日后,淳安郡王步步为营,连圣人会因长安城蓄积大量煞气提前发病都算准了。
郡王身边的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都是无极门的高徒,无极门最善利用邪术窥测天象中的细微征兆,这一点,天下任何一家道派都望尘莫及。
早在几月前,皓月散人就看出长安城中藏着命中带天煞之人,她预言长安城会有一场大祸事,而圣人的怪病正是因当年的大煞物“女宿”而起,煞气若是继续蓄积,可能会导致皇帝的余毒提前发作。
淳安郡王索性据此定下一个举事计划。这盘棋可谓险中求胜,但一旦成了,便可掀天揭地。
“你胜券在握,严司直却势单力孤,仅凭那点单薄的证据,他是无法举证你有谋反之心的,既如此,为何不肯放过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淳安郡王笑道,“不杀他,我焉能拖延时日?那晚我故意让严司直死在道长眼皮子底下,就是为了让你们误以为我们急于灭口。”
他不但让人给这位严司直服了毒,还取走了他的一魂一魄,如不立即为严司直做法招魂,连投胎都会丧失资格。那时候清虚子和王妃已经察觉到城中有漏洞了,假如连夜找寻,很可能会提前找到阴冥地界的出口,那样他也就无法在阴日那晚圣人发作时,利用那口井牵制住道长和王妃了。
假如说这世上人人都有弱点,那么道长和王妃的弱点就是太讲“道义”。道义如同枷锁,有时候会死死捆住一个人的手脚。如他所料,他二人果然心软了。
为了给这位年轻官员招魂,清虚子光是做法事就花了整整一日一夜。就是这一天一夜,道长错失了封锁地狱之门的最佳时机。
“这是一场赌局,容不得半点闪失。为了捱到那一日,再多杀几个李司直刘司直又如何?”
蔺承佑“注视”着前方,正如从前办案时审视每一位涉案罪犯的表情时那样。
可惜这一回他眼前只有黑暗,而他的身边,也再没有那样一位勤勉负责,书写卷宗时永远找不到错处的严大哥了。
蔺承佑心里像被密密的针扎中一般,猛地刺痛。
“他姓严,叫严万春!”他断然打断淳安郡王,“岷山人氏,年二十有八,隆元十三年登进士科,有妻,尚无子。他严万春——不单单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小官员。他就如你我一样,有名有姓,有血有肉!”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淳安郡王怔住了。
蔺承佑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句句震人心弦。
静默半晌,淳安郡王的表情起了微澜,他缓缓抖了抖袍袖,起身环顾四周:“看看这宫殿。殿堂再阔大,布置再精巧,也不过是座华丽的囚笼,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早在我谋事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这是条不归路,我告诉自己:绝不能出半点纰漏。一条人命,换一个稳赢的局面,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怪只怪你和这位同僚太亲厚——”
蔺承佑手指微蜷,假如严司直与他关系平平,淳安郡王也难以利用严司直来拖住师公和爷娘。严大哥与他关系越亲厚,就越得死。
蔺承佑闷声低笑起来,笑声起先低不可闻,渐渐有些止不住。
过了好一阵,蔺承佑方勉强止住了笑,然而话声充满讽刺:“亲厚?比得上我待皇叔么?”
淳安郡王脚步一顿。
“是。”蔺承佑自嘲点头,“换作是旁人,早在树妖在紫云楼作乱时我就会起疑心了。记得那晚我在逼问树妖是被何人点化时,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回了原形,那并非怪雷,而是专用来降妖的光明印,可因为树妖出现伯父和一众大臣全都及时撤离,当晚留在楼中的只有寥寥数人。我在后楼捉妖时,你在前楼坐镇。我早该想到,只有对我了若指掌之人,才能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到下一步线索。
“胡季真公子出事的那一日,你与卢兆安同在英国公府赴宴……耐重前脚出现在玉贞女冠观,你麾下的人马后脚纵入观中……你的手下为了混淆视线,逃走时故意绕了好几条巷子,后来查到蛾儿巷,地点上勉强能解释得通,但从那人出现得那样快,我就知道他们的窝藏点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与玉贞女冠观仅有一墙之隔,当日事态紧急,你为了提醒师太莫要露出马脚不得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为止露出的最大破绽——
“种种蛛丝马迹,都因为我对你的信任,统统撂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