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仁和尚告诉我,当年蕙娘弄明白缘由后,立即回信给他说她愿意做这场法事,她说先不论管不管用,既然找出了噩梦源头,总要试一试,而如果提前将此事告诉丈夫,以丈夫的脾性,非但不可能同意做这场法事,还会将智仁和尚当作妖言惑众之辈赶出去。”
事关父女俩的安危,蕙娘不敢轻易冒险,至少在做法事前,她暂时不能将此事告诉丈夫。
智仁和尚郑重告诫蕙娘,她的寿元本就不剩几年了,假如她用自己的福报为丈夫和孩子挡灾,死亡很可能会提前至今年。蕙娘却说,长命百岁又如何,叫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相继死于非命,她会比死还难过。她愿意把自身的福报捐给他们父女,不信换不来一点回报。
做法事前,蕙娘整日为女儿添置小衣裳和新首饰,因为女儿晚上总要阿娘抱着睡,她甚至亲手给女儿做了一个布偶,身子爽利的时候还会亲自带孩子做甜点。对丈夫,蕙娘却着意疏远,因为她怕法事若是成了,自己会早早离开他们父女,夫妻越情浓,丈夫会越伤心。丈夫越伤心,她会越难过。
做好这番安排,蕙娘从容等待那场法事。
眼泪从滕绍眼角无声滑落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襟。
“这诅咒是针对我父亲的,要惩罚,也该冲着我来,只恨我无力对抗这命运,最终连累了我的妻儿,得知真相后我常在想,我和蕙娘一生未做过恶事,为何会有此遭遇?咒怨源自南阳一战的百姓,但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他想恨,竟无人可恨。
蔺承佑心里异常酸苦,面对这种堪比泥淖中挣扎的绝望,言语上的宽慰,显得何其无力。
滕绍望着虚空的某个点,忽然凄恻地笑了笑:“我问智仁和尚,蕙娘求来的这把剑,能不能帮玉儿化解身上的咒怨?智仁和尚却说,虽说玉儿用小涯剑除了不少邪祟,咒怨可能仍未消解,因为我印堂发黑,最近定有劫难,除非我此次出征平安无事,才能说明此咒已破。于是我提前准备了这件咒衣,这是世上最恶毒的自我惩罚之术,唯有如此,方能化解世上最恶毒的咒怨。只有我也落得永世不得轮回的下场,方能为玉儿挡完这场灾。”
话音未落,滕绍忽然重重喘息起来,蔺承佑一惊,滕绍脸色在迅速变差。
中尸毒之人情绪不该大起大落,毕竟这样会促使毒素蔓延周身,方才滕绍说起往事时,蔺承佑屡次想打断,但滕绍一心要用自己的死为女儿挣来一线生机,并无求生的意志,智仁和尚的话应验了,滕绍父女身上的咒怨仍在,打从今晚被怨尸伤到的那一刻起,滕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滕将军。”蔺承佑忧心如焚,扣住滕绍的下颌将一粒护神丹塞入滕绍口中。若是身上带着六元丹就好了,六元丹解妖毒有奇效。可惜师公回长安之后尚未调配此药,而他平日不离身的那一瓶,又在紫云楼对付树妖那回,全数分给了昏迷不醒的杜庭兰等人。
想到此处,蔺承佑有些怔忪,滕玉意拼死从树妖手下救下表姐的性命,但也因此提前分完了六元丹,致使滕将军中毒之际没有余药再为其施救,这岂不都是冥冥中注定——
眼看滕绍状况越来越差,蔺承佑忽令停车,下车到另一辆负着辎重的马车上取来一件东西,快速回到滕绍身边。
打开包袱,里面是一盒蜜饯和一叠妆花缎。
“滕将军。”蔺承佑扶起滕绍,示意他看妆花缎里的那件物事,“这是阿玉让人送到军中的包裹,六月就从长安送出来了,但因为这两月镇海军和神策军辗转各地,直到昨晚我才收到,一共两样东西,一样是她亲手做的蜜饯,是给我的。另一样是给滕将军的。滕将军,您好好瞧瞧,这是阿玉亲手为你做的夏裳。”
滕绍泪眼定定凝视着面前之物,那是一件佛头青的夏裳,针脚有些粗陋。
蔺承佑托起夏裳上的衣袖,以便滕绍能看清楚上头繁复的花纹:“我不知道阿玉做这件衣裳花了多少时日,但光看这上头的纹路就知道她倾注了不少心血,每一针每一线,每一块衣角都是她亲手缝做的,她知道军中炎热,衣裳越轻软越好,做了衣裳送到军中,无非是想让父亲少受些暑热,滕将军,阿玉心里有多记挂父亲,您还不知道么?”
滕绍鼻翼翕动,透过泪雾打量针脚。
“父亲出征,阿玉一定盼着父亲平安归来,如果到最后等来的是父亲的尸首,阿玉心里会多难过。阿玉自小没了阿娘,阿爷再一走,她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若是再知道滕将军为了替她解咒落得个魂魄无归的下场,就算她能长命百岁,这一辈子恐怕也会无法释怀。滕将军,您和滕夫人对阿玉的疼爱,比我想得还要深,但阿玉对爷娘的爱,未必逊于你们。滕将军坚毅过人,走到这一步也是别无选择,但事情未到最后一刻,未必没有转机。”
“就算为了阿玉,也请滕将军务必要支撑到长安。”说罢,蔺承佑郑重其事将那件夏裳披到滕绍身上。
滕绍含着泪光闭上眼睛,这衣裳柔软如丝,让他想起女儿幼时白嫩的腮帮子,回忆一帧帧掠过眼前,让他的心变得跟布料一样柔软,沉默良久,尽管他已是气若游丝,仍吃力地颔了颔首。
***
去往青云观的途中,滕玉意空前沉默。
绝圣和弃智甚少看到滕玉意神色如此凝重,也不敢贸然搭话。
一路上,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铃时不时响几声,铃声倒是很轻微,这说明外头的邪祟法力低微,绝圣和弃智手捏符箓,掀开窗帷往外看,夜色深沉,街上不时可见邪祟飘荡而过。
滕玉意自顾自出了一回神,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往日绝圣和弃智见到邪祟就收,今晚这一路却始终没有出手的意思。
她问二人:“街上既有邪祟,为何不收?不怕它们侵害附近百姓吗?”
绝圣摇摇头:“不能收。街上这些只是些游魂,他们生前是良善之辈,死后做鬼亦不害人,之所以徘徊不投胎,多半是怀着未竟之志,我们只能帮着做法事帮它们超渡,却不能贸然将它们打得魂飞魄散,这样做太损阴德,会大大损伤自身修为的。”
滕玉意又问:“我记得上回尺廓现世时,道长他老人家因为怕尺廓闯入城中,早带领众道友绕城布下了一圈御邪网,这些游魂法力并不高强,照理是闯不进城中的。”
弃智忧心忡忡:“应该是有人暗中破坏了某一处的御邪网,长安城池这样大,光城门就有十几个,每日进城出城的人那样多,有的是机会弄坏御邪网。只要出现一个漏洞,游魂和邪祟就会有隙可钻,就算我们找到那处缺口,也防不住那帮人破坏另一处。”
滕玉意点点头,看来这是有人蓄意要搅风搅雨了,依她看,多半就是皓月散人的那位主家了,不过说到这个,她有点想不通:“这些游魂既不能害人,法力又低微,把它们引进城又能如何?”
忽听弃智道:“滕娘子,你没发现那些游魂一直跟着咱们的犊车么?”
滕玉意忙掀帘往外看,时值半夜,街衢巷陌空荡荡的,一眼望去什么也没瞧见。
弃智忙帮滕玉意打开天眼。
滕玉意再次睁开眼,就看到街上满是影影绰绰的鬼影,它们追随着犊车,却因畏惧小涯的剑光不敢靠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