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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419)

作者:凝陇

这场叛乱来得太突然,城中囤粮不足。

其实在一月前南阳城中尚有囤粮七万石,身为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滕元皓知道粮食对南阳这样的要塞有多重要,自从来南阳上任后,一直有意积攒囤粮。

可就在前不久,濮阳等地突然闹起了蝗灾和饥荒,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唯恐朝廷责怪他吏治无能,非但不肯向朝廷求援,还将这消息隐瞒下来,又因怕饥馁的百姓们闹事,强逼着滕元皓借调五万石粮给濮阳等郡县。

不久之后叛乱发生,这么短的时日内,南阳城根本不及将这五万石的缺口补上。

剩下这两万石粮食仅仅能支撑一两月,城外叛军已至,再要运粮已经来不及。

粮不够,如何与叛军抗衡?!

滕元皓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将城中百姓沿密道送出去。与此同时,从密道外运些粮食进城。

南阳历来是河南要塞,城中密道挖了足有十年,出口远在城南的数里之外,只要能走出密道,无论是去往谯郡等地,抑或是逃亡江淮,总比困守在一座囤粮不够的城池中要强。

滕元皓当即下令,让部下指引城中百姓出城,并嘱咐优先护送孩子和女人出城。

当将士们与城外叛军浴血奋战时,百姓们的撤离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短短十来日就遣散了近十万百姓,邬震霄等副将也悄悄从城外运来了近万石粮食。

但就在这时候,敌方援军发现了这条秘密通道,为了抢夺这密道,叛军将密道出口的百姓和士卒屠杀殆尽,滕元皓听闻此事,不得不抢先将密道封死。

唯一的出城口没了,剩下的四千多名百姓只能留下来。

好在又运来了一万石粮食,加上粮仓原有的两万石,收紧裤腰带总能挺过去。

滕元皓一面沉着应战,一面耐心等待援军和补给。

但滕元皓万万没想到,此后的近半年,任凭叛军如何攻打南阳,朝廷都未给他派来一支援军。

南阳城,像是被世人遗忘在了角落里。

很长一段时日,滕元皓和两个儿子都处于消息封闭状态,直到有一日,他们从城外叛军将领的口中知道,关陇等地相继失守,朝廷分崩离析,百官仓皇逃命,没人顾得上位于中原一隅的南阳城。

听到这消息,滕元皓虽然悲愤莫名,却没有绝望。

他相信,只要坚持下去,他和他的部队总会等来支援的。

抱着这样的信念,滕元皓继续死守南阳。

为了攻下南阳,叛军相继调换了三名统帅,十来万叛军前仆后继,最后竟折损了一大半。

相应地,滕元皓和城中将士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作战中,南阳的三万精兵良将,折损得只剩下数千人。

关键是,城中的粮食也吃得一粒都不剩了。

到了这当口,城外的叛军们反倒不再焦躁,因为他们知道,南阳城已经陷入绝境,他们要做的,就是等滕元皓和其部下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就在这时候,滕元皓派出去的一支敢死队冒死杀回城中,并为滕元皓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附近的州县来了两支军马,一支是朝廷新派任的河南节度使刘觉,一支是前来支援河南的老将秦丰寸。

刘觉已经到谯郡附近了,听说秦丰寸也在赶来的途中,敢死队已经向对方求援,相信不出半月就会来援军前来营救的。

滕元皓和将士们备受鼓舞。

南阳城外的敌军或许也怕夜长梦多,开始发动猛攻。

滕元皓和将士们抱着援军马上会赶来的信念,表现得比之前更加晓勇。

在守城将领们的殊死抵抗下,敌军又一次被击退。

但南阳城的将士却没有获胜的欣喜感,三万石粮食只坚持了四个月,早在几日前他们就找不到充饥之物了,城中的老鼠麻雀等活物被他们尽数吃光,连树叶和野草也拔得一干二净,有的将士为了果腹,甚至挖土来吃。

滕元皓望着面黄肌瘦的将士们,心中油煎火燎,这样下去,不出两日南阳必定告破,那么他们此前所付出的种种努力,全都会化为乌有。

但所有人都知道,南阳城绝不能失守。

叛军们眼馋的不是南阳城,而是南阳城后方的江南财赋重镇,敌方的铁蹄已经踏遍了北地和关中,假如被他们拿下江南,意味着他们将得到大笔粮饷和数不尽的财宝。

那一刻,江山社稷将正式改换门庭。朝廷的援军已到达了邻郡,只要再坚持些时日就好了,但将士们都已饿得拿不动兵器,如何坚持下去?

思索间,滕元皓迟缓地将目光投向街巷中一位病弱的老人,城中囤粮不足,每人分到的粮食有限,不久之前,他还曾将自己的粮食主动分给这位老人,但眼下——

老人病入膏肓,本就活不了几日了。

滕元皓内心剧烈挣扎着,犹豫了许久,终于缓缓下了城池,走到老人身边。

滕元皓回来的时候,脸上还沾着老人的血,他的脑海中,满是老人从惊讶到恐惧,继而变为怨毒的眼神。

那目光像一支毒箭,深深扎中了他的心。

滕元皓木然告诉自己,以那些胡叛的惯有作风,南阳失守的那一日,江南诸镇的百姓会面临灭顶之灾,到时候死的不仅是南阳城中的这些将士和百姓,而是数十万百姓。老人、女人、孩子,健壮的,年幼的……

那将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只有这样想,滕元皓心里才能好过点。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战士们早已饿绿了眼睛,这种事只要开了头,就再也收不住了……

就这样,南阳城又苦苦支撑了两个月,滕元皓等人心中的信念,就是刘觉和秦丰寸一定会前来支援他们。

但直到两个月后,刘觉和秦丰村都没派出一支援兵,滕元皓回想上回死士所说的话,朝廷指派了两位节度使,分别由两位宰相推荐,一个在河这头,另一个在河那边。或许两人都忙着夺回洛阳,并不想分兵给南阳,尤其是守在南阳城外的叛军足有十万之众,要驰援就得抽调大批兵马。

军士们听到这消息,心底的信念终于开始动摇。

江山社稷已经濒临绝境,这几个朝廷派来的将领还忙着打自己的算盘。

滕元皓却鼓舞士兵们说,即便是为了守住江南门户,刘觉和秦丰寸也不会坐视南阳危亡的。刘觉或许正全力攻打洛阳,秦丰寸兴许刚到临郡。

但南阳城已经又苦苦支撑了两月,将士们又一次开始忍饥挨饿,眼看城破在即,滕元皓为了向距离南阳最近的秦丰寸求援,连夜派邬震霄带领数十名骑兵拼死突出重围。

但是这一去,邬震霄就没有再返回。

城破的那一刻,滕元皓顶天立地毫无惧色,将士们却痛哭不已,并非怕,而是恨。滕将军铁骨铮铮,守城这半年,以卓绝的智慧和可敬的坚韧带领他们无数次击退敌军,哪怕朝廷派来一支援军,哪怕那只援军只有数千之众,他们也不会一步步走向绝境。

直到被敌军砍下头颅,滕元皓仍凝视着长安城的方向,像在拷问,又像在沉思,但目光中的那份坚定,从头到尾没动摇过。

回忆完这段往事,滕绍已是双眼猩红。

蔺承佑的心情跟面色一样沉重,南阳之战的真相除了残忍,还透着无限辛酸。

滕老将军一腔热血为国效忠,但直到临死那一刻都没能盼来朝廷的粮食和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