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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292)

作者:凝陇

说到此处,蔺承佑深深看宋俭一眼:“说实话,这两日我虽然一直在布局,对于能不能引你们上钩却没多大把握,因为幕后那位真凶每回杀人取胎时都会易容乔装,就算受害者的魂魄找回生前记忆,此人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泄露,所以在布局嫁祸舒文亮时,为了让那个局看上去更逼真,那人甚至把月朔镜放入舒文亮尸首的衣裳里,可你就不一样了。

“你与小姜氏朝夕相处,她怀孕后那样害怕,说明在出事前就已经起了疑心,加上那日她因为你的缘故在香料铺等了那么长时辰,纵算再糊涂,临死的那一瞬间也该猜到了一点真相。等我想通了这一点,才笃定你会上钩。果不其然,你听说我从同州回来便要施法助镜中的冤魂残魄回归原处,担心小姜氏的鬼魂恢复记忆之后会在我面前透露真相,终于决定兵行险招,尤其是因为犯人越狱的缘故改由严司直去同州,对你来说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事到如今,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既然这样担心会查到自己身上来,为何要——”

蔺承佑默了默:“宋大哥,这样做值得吗?”

宋俭脸色愈发苍白,嘴边却慢慢浮现快意的笑容:“你刚才只猜对了一半,姜越娘怕的不是贞娘的鬼魂,因为贞娘在四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了。我之所以夺镜,也不完全是怕你查到我头上,而是我不想让姜越娘这贱人找回残魄重新投胎。”

蔺承佑一怔。

“贞娘最后一次怀孕时,姜越娘说要亲自照拂姐姐主动跑到府里来住,大约是看到我与贞娘恩爱缱绻,而贞娘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是上品,这贱人就起了妒意,屡次在她姐姐面前叹气,说姜家门第寒微,阿爷至今未在朝中谋取到功名,日后她要嫁人,还不知会嫁给怎样一个落魄书生。为了此事,她恨不得日日烧香拜佛。”

宋俭苦笑了一下:“世子想必也听说了,姜家门第寒微,当年我爷娘原本不同意我娶贞娘,是我坚持要娶她的。”

那一年宋俭同几位友人去西郊狩猎,纵马到一家寺庙门前时,不小心冲撞了刚从寺里出来的姜氏父女,姜书生因为躲闪不及,手里那篮香梨当场被马蹄撵得稀烂。

宋俭当时年少骄纵,怎会将一篮梨子放在眼里,纵马要离去,姜贞娘却拦到马前,不卑不亢逼他下马道歉。

他本以为这小娘子诚心拿乔,故意在马上逗了她几句,后来才知这个姜贞娘一贯如此,谦和正直,见识历来不输读书人,左邻右舍无有不喜欢她的,而且姜家虽然清贫,姜贞娘的阿爷却是饱读诗书一身傲骨,姜贞娘的字和书都是她阿爷亲手教的,性情也与她阿爷如出一辙。

来往了几回,宋俭原本存着戏耍之心,结果到最后,反倒是他自己一头陷了进去,他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固执可爱的姜贞娘,想方设法娶她进门。

也就是那时候,宋俭才知道贞娘那个叫越娘的妹妹其实是她叔父家的孩子,因为父母早亡,自小被姜家收养,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姜越娘性情与姜贞娘全然不同。

姜越娘在府里一住就是五六个月,直到姜贞娘临盆那日都伴在贞娘左右,平日倒是很老实,很懂得拿话给她姐姐解闷,待宋家的大郎和大娘也甚有耐心,宋俭还与妻子说,她这个争强好胜的妹妹在姐姐身边待久了,倒是把性情养得好了不少。有一回宋俭从宫卫回来已是半夜了,路过花园时,看到贞娘在树下坐着,他以为贞娘身子不舒服,惊得赶忙上前,走近才发现是姜越娘,姜越娘涂脂抹粉,穿着姐姐的衣裳在树下坐着,看到宋俭就说她觉得气闷来园中走动走动,说完这话就拔腿走了。宋俭当时并未多想,事后才明白,姜越娘早就起了不堪的心思,她贪图富贵,在府里住久了,不只一次说过羡慕姐姐,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姐姐那样嫁入高门,却又因为争强好胜不甘心嫁给庶民,于是就想出了那道毒计,人人都说她与贞娘越长越像,或许姜越娘觉得,只要她能取代姐姐,宋俭就能像对她姐姐那样对待她。即便宋俭不娶她,她也不用因为眼热姐姐的富贵,日夜被嫉妒所折磨。

“贞娘临盆前,稳婆们都说绝不会出岔子,大郎和大娘就是这几个稳婆接生的,当年生得颇顺利,有她们这话,府里的人都放了心,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贞娘会生得那样艰难,她在房里哀叫了两日,我也在外头煎熬了两日,她每喊叫一声,我就觉得有把尖刀在心上割,期间稳婆好几次跑出来告诉我,说贞娘宫缩有些乏力,但也不至于生不下来,一再地叫我放宽心,到后来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才慌忙跑出来让我去请奉御,我连夜去请奉御,却因为耽误太久,奉御看了之后只说回天乏术,我自是不肯相信,闯入房里看贞娘,我看到,看到贞娘她——”

宋俭话声戛然而止,因为热气和眼泪堵在了喉咙里,把后面的话都压了回去。

他看到妻子的脸色比纸片还要白,而床上全是殷红的血,一拨稳婆们忙着止血,另几个干脆拿盆来接,可是那血流像是没有尽头,淅淅沥沥,蜿蜒如鲜红的河,贞娘眼睛大睁着,喘着气茫然找寻着什么,听到丈夫的声音,她把下巴微弱地抬了起来。

宋俭心仿佛被重锤击中,跪到床边把妻子搂到怀里,仓皇用脸颊贴她的额头,发觉妻子的体温比冰还要冷,他五内俱焚,忙用手臂圈紧妻子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一边目光四处在房中找寻奉御的身影,一边大声询问自己能做什么,可无论他怎么发问,都只能换来奉御的摇头叹息。

宋俭心魂俱散,眼睁睁看到妻子的生命一点点流失,等待他的,只有无尽的绝望,贞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断断续续对他说:“我舍不得你和孩子……嫁给检郎这四年,贞娘日日都欢喜,只恨此生福薄,不得当之,愿有来生,再与……”

宋俭眼泪滂沱而下,这刻他才知道,当一个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脊背都会痛得弯下去,他搂着妻子冰凉的尸首哀哀哭着,几乎痛断了肝肠。

事后稳婆怕被追责,一径说她们事前反复检查过贞娘的胎位和产道,论理绝不可能有问题,为何会死活生不下来,她们也不明白,因为这句话,宋俭才对贞娘的死因起了疑心。可无论两位奉御怎么查,都没发现贞娘的饮食上有问题,加上贞娘从不与人交恶,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人害她,查到最后,连宋俭都死心了。

没过一个月,荣安伯夫人也因为儿媳的死导致病情加重去世了。办完丧事一个月,宋俭因为想妻子想得发狂,跑到附近的一家道观,说想见贞娘一面,求道长做法将贞娘的魂魄请来,道长叹了口气,答应帮宋俭设坛作法,怎知忙活了许久,一直没能召来贞娘的魂魄,那位道长便说贞娘走的时候并无挂心之事,已经重新投胎了。魂魄不在世上,自然无法召来。

宋俭听了不肯相信,贞娘最挂心不下他和两个孩子,就算人鬼殊途,她怎么也会回来看他们一眼。后来他接连请了几家道观的道长来看,得到的都是同样的说辞,宋俭就算再不甘心,也只好怅然作罢。

“这期间,那贱人声称探望外甥,陆续从华州到来府里住过几回,前面倒还算克制守礼,后头便精心穿戴好了,屡屡装作无意与我在府里相遇。我虽然察觉了她的心思,却也没想到贞娘的死会与她有关,毕竟贞娘是她姐姐,生前还待她那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