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猜那位巨贾给了彭书生一大笔酬金,因为自那之后,彭书生就很少去渡口捞鱼了,他自己没舍得换衣衫,却给妻女做了新衣裙,没多久又给彭家大郎买了上好的笔墨,说凭大郎的天资,只要再苦读两年,后年便可到长安去科考。又过了一阵,彭书生就把那间寒舍卖了,带着儿女牵到半山腰的一座庄子里去,还买了两艘船,雇人捞鱼来卖。
“他们搬家的那一日,小人和爷娘也去凑热闹了,邻里间知道彭家人是因何阔绰起来的,但大伙看彭家人那般高兴,也没人打趣他们。
“彭家搬家之后不常下山,老邻居见面的次数也就少多了,人人都说彭氏夫妇这算是苦尽甘来,只要来年彭家大郎中了科举,没准一家人还会搬到长安去,不料……”
说到此处,蓝袍男子脸上露出不忍之色,接连叹了几口气:“不料好景不长,没多久彭家人就出事了。那时候正好是八月,当时北方闹饥荒,不少流民陆续涌到南地,桃枝渡口常有生人登岸,其中不乏鼠窃狗盗之辈,乱糟糟的没少出乱子,大伙为了避难,都尽量不去渡口,可彭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偏在这当口下渡口,不幸遇到了劫匪,一家人都遭了殃。等到被人发现时,船都被凿穿了,一家四口不知所踪,邻居们赶到官府报案,打捞了好几日才打捞到彭书生和他妻子的尸首,八月天气酷热,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两口子都不成人形了。”
有人幽幽叹息一声,似是想起了当日的惨状。
蓝袍男子默了一回,怅然道:“官府又捞了几日,没能捞到彭家兄妹的尸首,倒是捞着了兄妹俩的衣裳,渡口水流湍急,掉下去绝没有生还的希望,况且若还活着,兄妹俩早该上岸了。官府的人又说,彭书生和妻子头上有伤,应该是被人砸伤之后才丢到河里的,到彭家的庄子一搜,屋里居然半点值钱的东西都无,一看就知被恶人劫了财。
“官府又问我们可见过生人来找彭氏夫妇,但大伙已经许久没见面了,加上那阵子流民乱窜,各家都紧闭门户,邻居既不知彭家最近有什么新客,也不知他们为何要下渡口,恰好这当口彭家雇的渔夫也不知所踪,官府便疑心渔夫就是凶手,结果没多久就发现了渔夫的浮尸,据说身上也有伤。自那之后官府一直没能找到凶手,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屋子里静默下来,众人神色各异,如此良善的一家人,一夕之间丧了命,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唏嘘。
严司直边写边叹气,洪参军拧着眉不知在思量什么,商贾们眼观鼻鼻观心,间或抬眼看看蔺承佑。
蔺承佑摩挲着手中的酒盏,久久没开腔。
彭书生的妻子姓殷或是姓戚,假如姓戚,很有可能就是戚氏的某个姐姐。
照这么推算,田允德两口子十年前的那四个月待在何处,似乎就有了答案。
两口子七月从章丘逃荒出来,直奔越州的姐姐,路上花费个把月的工夫,赶到越州时差不多就是八月。
而彭家人遇害恰是八月。
诡异的是,再等田氏夫妇回到长安,手中就多了做买卖的本钱。他们用这笔钱在东市开了铺子,做起了布帛生意。
一晃十年过去,彭家四口化作了一堆枯骨,田氏夫妇却成了长安的富户,当年那四个月的经历,几乎未在他们的人生中留下痕迹。
可是抹得去么?蔺承佑冷冷地想,那可是四条人命,绵绵不绝的恨意,会如毒草般从地底下爬出来。
所以才有了“我本狗彘、不配苟活”的罪己书,所以才有了骇目惊心的七芒引路印。
所以那人取了田氏夫妇的性命还不够,还要把它们的魂魄拘起来用酷刑折磨。
而且,田氏夫妇的鬼魂曾说凶手的姓氏是十二画。
“彭”姓,恰是十二画。
说不定在当年那场劫难中,有人侥幸活了下来。
蔺承佑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是惊涛巨浪,几桩悬案,横跨整十年,若不是他阴差阳错住到了彩凤楼,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十年前的一桩无头公案。
事到如今案情已然越来越明朗,可不知为什么,离真相越近,心里的滋味就越复杂,阴的反面是阳,错的另一面便是对,可世上偏偏有些事,已然无法用错或对来衡量。
他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彭书生那对儿女的尸首一直没找到么?”
“没有。”蓝袍富户摇头,“我们渡口年年有人淹死,尸首浮不上来的话,基本就冲到下游去了。”
“那这么多年以来,你们有没有在越州见过跟这对兄妹相貌相似的人?”
几名商人沉默片刻,相继摇头:“要是见到了,小人估计会被活活吓死。而且彭家小娘子死的时候才六七岁,纵算侥幸活下来,相貌也变了,彭家大郎当年倒是有十六七岁了,但毕竟过了十来年……”
蔺承佑睨着他们:“相貌再变,轮廓上也该有点当年的影子,稍后我带你们去认几个人,如果觉得相似,自管告诉我。还有,你们可还记得彭大郎和彭小娘子的名字?”
商贾们摇头:“就记得彭书生总叫儿子‘大郎、大郎’的,小娘子就不知道了。”
蔺承佑想了想,查到现在,对于凶手为何谋害田氏夫妇,他已经大致有了思路,但姚黄姐妹为何被杀,依旧是个谜。
想起姚黄姐妹早年的遭遇,他开口问道:“越州府当年有对擅长口技的乐工夫妇,姓聂,有对女儿,大的叫聂阿芙,小的叫聂阿蕖。聂乐工因卷入李昌茂谋逆案被牵连,女儿也被发卖了,你们可听说过此事?”
商贾们这回答得很快:“听说过,怎么没听说,越州城的这些奇人轶闻,就没有小人不知道的,聂乐工模仿鸟鸣惟妙惟肖,当年也曾名噪一时,但他们出事前一直住在城里的乐坊,离渡口远得很。”
不住桃枝渡口么?蔺承佑暗暗吃惊,本以为姚黄姐妹因为认出凶手才被杀,看来猜错了。既然不是邻居,彼此认识的机会微乎其微。何况姚黄十年前才八岁,青芝只有五岁,年岁太小,对于彭家的案子,照理不会有印象。
那她们到底为什么被杀?
他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斟茶,彩凤楼开张以后,姚黄姐妹与凶手同住一个屋檐下,青芝喜欢偷东西,兴许某一日无意中发现了凶手杀害田氏夫妇的证据。
不对,凶手那般谨慎,岂会让一个小丫头抓住把柄。
但如果没有把柄,凶手何至于被青芝要挟?
究竟遗漏了什么……蔺承佑眉头紧锁,突然想起容氏。
“你们可听说过一位姓容的绣娘?”
几位商贾茫然摇头。
蔺承佑从怀里取出凶手的香囊:“喏,看看这个,有印象么?”
众人“噫”了一声:“这像是桃枝绣坊的活计。”
“你们知道这家绣坊?”
“自然知道,这家绣坊大名鼎鼎,就在渡口附近,‘桃枝’二字,还是照着渡口的名字拟的呢。”
蔺承佑摸摸下巴:“既然离得这样近,你们可听说有位绣娘把女儿嫁给了长安的富户做妾。”
蓝袍男子正要摇头,后头却有位商贾把头往前一探:“有,有这么回事,小人的阿娘经常去桃枝绣坊买活计,与绣坊的人还算相熟。那阵子小人有意纳妾,阿娘就替小人留了心眼,大概一两年前吧,小人阿娘回家突然说,她本来看中了一位老绣娘的女儿,哪知还没来得及说项,那娘子就被长安来的巨贾看中了,巨贾许了老绣娘重金,把小娘子带到长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