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汝能迟疑片刻,向前一站:“卑职愿去右骁卫交涉。”徐宾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哎哎,糊涂!你什么身份?右骁卫碾死你眼皮都不会动一下。”
“那我也得去试试!实在不行,我就……我就……”姚汝能说到这儿,把腰间令牌解下来,“我就去劫狱!请司丞放心,我会辞去差使,白身前往,断不会牵连靖安司。”
“少安毋躁,还没到那个地步。”
李泌示意他别那么激动,姚汝能却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还没到那地步,意思是说,如果真到了那地步,劫狱也未尝不可?
李泌把拂尘重重搁在案几上,眼神里射出锐光:“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处理。其他人等,给我严守岗位,继续搜索王韫秀,不许有分毫懈怠!”
殿内响起一阵埋怨和失望的声音,不过在李泌的瞪视下,无人造次。小吏们打着哈欠把书架铺开,仆役们猫着腰把压灭的暖炉重新吹着。通传飞跑出殿外,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通告各处望楼。
李泌让徐宾、姚汝能和其他几个主事督促搜索事宜,然后转过身去后堂。在那里,檀棋已经把他的外袍和算袋都准备好了。
“公子,你真的要去闯右骁卫吗?”檀棋担心地小声问道。
“不,那样正中李相的下怀,他正盼着我跟南衙的人撕起来呢。”李泌直视檀棋,“要去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檀棋突然有些慌乱,“为、为什么是我?”
李泌附在檀棋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檀棋惊愕地看了一眼公子,以为他在开玩笑。李泌却坚定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并没疯。
“你是个聪慧的姑娘。在这里端茶送水摆摆沙盘,对你来说,实在太屈才了。”
突如其来的褒奖,让檀棋一下子面红耳赤,连忙垂下头去。李泌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身边值得信任的人并不多,做这件事,非你莫属啊。”
“那公子你去哪里?”檀棋问道。
李泌披上外袍,挂上算袋,把银鱼袋的位置在腰带上调了调,这才回答道:“只有一个人,才能打破如今的僵局。我现在去找他。”
“谁?”
“贺监。”
李泌口气平淡,可檀棋知道,这是公子最艰难的一个决定。
封大伦有两个爱好,一是在移香阁里饮酒,二是移香阁本身。
这间小阁宽长皆十五步,地方不大,可却有一桩妙处:四壁的墙中,掺有于阗国特产的芸辉香草、麝香和乳香碎末。倘若有日光移入阁中,室内便会泛起一股幽幽异香,历久弥香,让人如居兰室。
此时日光虽已西下,可香味犹存。封大伦笑眯眯地举起手中铜爵,朗声道:“见圣人。”
以清酒为圣人,以浊酒为贤人,这是士林里戏谑的说法。主人既起了兴,对首的客人也拿起酒爵,回了一句“同见”,然后大袖一拂,一饮而尽。
对首跪坐的,是一个叫元载的年轻人。这人生得儒雅端方,额头平阔如台,望之俨然。他正是永王推荐来的那个大理寺评事,论起官阶,比封大伦还要高出一头。
元载饮罢放下铜爵,脱口而出:“好酒,这是虾蟆陵的郎官清?”
封大伦竖起拇指:“元评事好舌头,正是常乐坊的虾蟆陵所出。”他拿起酒勺,又给对方舀满,慢条斯理道:“说到这个名字,还有一桩趣事。常乐坊里有一座古冢,就在坊内街东。相传是汉贤董仲舒之墓,儒家门人到此,要下马以示尊敬,所以又叫下马陵。氓夫俗子不知名教,以讹传讹,居然成了虾蟆陵,也真是可笑。”
他久做营造,关于长安坊名古迹的掌故,熟极而流。元载哈哈一笑:“在下初到长安之时,就好奇怎么会有这么个古怪地名,今日听了封兄解说,才算恍然大悟。”他捏着铜爵,环顾四周,忽然感慨道:“封兄可真是会享受,这移香阁处处都有心思,在长安也算是一处奇景啊。”
封大伦敏锐地注意到,元载目光所扫,皆是沉香木屋梁、水晶压帘、紫红绡帐等奢靡之饰,眼神炽热,但稍现即逝。他阅人无数,知道这个人内心有着勃勃贪欲,却能隐忍克制,将来一定是个狠角色。
这时阁外传来敲门声,一个浮浪少年站在门槛,将一张纸条递进来。封大伦展开看了一眼,右眉一挑,随手揣在怀里,对元载道:“今日请元评事来,是有一件小事。长安县狱有个死囚犯,劳烦行一道文书,把他提调走。”
“哦?”元载歪了歪头,“提调到哪里?大理寺狱?”
“随便什么理由,只消把他留在那里三五日,再原样发回县狱便成。”封大伦尽量轻描淡写。
元载听到这个请求,颇觉意外。不是因为困难,而是因为太容易。他本以为是某家贵胄要捞人,不料却是这么一个古怪要求。他眼珠一转,不由得笑道:“这个人,只怕如今并不在县狱里头吧?”
若是犯人还在押,狱方可以直接上解,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只有犯人被其他府司所控制,才需要大理寺下发正式的提调文书给县狱,县狱再拿着这份文书去要人。
封大伦没想到元载反应这么快,略为尴尬地咳了一声:“不错,此人今天被别人提走了,永王希望他能老老实实回去待着。”
“他被哪个府司提走了?”元载问。
封大伦面孔一板:“区区小事一桩,元评事只管发文书便是,不必节外生枝。”
元载注视着封大伦。他很喜欢观察别人,并从中读出隐藏的真实情绪。这位试图装出很淡定的样子,可语调里却透着焦灼。他反复强调这是一件区区小事,正说明这绝非一件小事。
若换作别人,只管发出文书收下贿赂,其他事情才不关心——元载可不会。
“封主事你可以更坦诚一些。”他说。
封大伦微微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元载哈哈一笑,把身子凑前一点:“永王亲自过问,这人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封大伦终于有点绷不住了。
元载却毫不生气,他食指轻轻摇动,眼神真诚:“您不妨说说来龙去脉。若在下多知道些,也许能帮上更多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