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元节,天子与民同乐,臣僚也不能落后。于是坊里也到处张灯结彩,每十户竖起一个灯轮架子,不过总透着一股拘束味道,花灯规模只算中平。所以观灯的人很少,路上也不似外面那么拥挤。
封大伦纵马往自家宅邸走去,不时避让飞驰而过的大小马车。在暗处,他是横行万年县的熊火帮老大,在这里,他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工部从九品主事,主管虞部事宜,该守的礼数一定得守。
虞部主事品级虽小,执掌的却是整个长安城的修浚缮葺,工匠要遴选,物料要采买,营式要督管,是件肥出油的差事。封大伦虽然出身寒门,眼界却比寻常人高出许多。他利用自己职务之便,扶植起了熊火帮的势力,许多事情明里动不了,就让他们从暗处动手脚。这一明一暗配合起来,几乎垄断了半个万年县的工程,获利极丰。
若不是因为去年那件案子,现在的封大伦只怕早得升迁,春风得意——不过算了,事情已经过去,让他不痛快的家伙,差不多都收拾干净了。
今天他撞见了闻染,旧怨又微微翻腾上来,她是那案子里唯一一个未受牢狱之灾的人。于是封大伦派了几个手下,决定对她略施薄惩——惩罚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任何一个得罪他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哪怕事情早已揭过。
现在,闻染这个小婊子,应该正在痛哭流涕吧?
想到这里,封大伦眉宇略展,唇边露出一丝阴森森的快意。他骑到自家门口,正要下马,忽然旁边树后跳出一人来,瞪圆一对凸出的蛤蟆眼,扯住缰绳大喊:“封主事!封主事!”
封主事低头一看,认出是长安县衙的死牢节级,神色大异:“怎么是你?”节级显然已经等候多时,急声道:“张阎罗,他,他离开死牢了!”
一言说出,封主事差点掉下马来。他急忙摆正了身子,脸色阴沉地问道:“怎么逃出去的?”
节级一脸哭丧:“哪儿是逃的,是让人给提调走的。”
“提调?”封主事飞快地在脑子里划过有权提调犯人的官署,大理寺?刑部?御史台?
“不,是被靖安司给提走的,印牍齐全,卑职没法拒绝。”
“靖安司……”封大伦一听这个名字,觉得略耳熟。他回忆了一下最近半年的天宝邸报,眼神突然凝成了两根锋利的针。
“什么时候?”
“两个多时辰前,我在这儿等您半天啦。”
“靖安司提调他去做什么?”
节级摇摇头:“公文上只说应司务所需。但他一出狱,就把枷锁给卸了,走的时候也没用槛车,和靖安司的使者一人一马,并辔而行。”
封大伦忽然双手一抖,把马头掉转过来,扬鞭欲走。节级急忙闪在一旁喊道:“您……这是去哪里?”封大伦却不理睬,朝来时的路飞驰而去。
节级待在原地,他这才想起来,这位长安暗面的大人物,刚才握住缰绳的手指居然在微微发颤。
封大伦纵马狂奔,一路向南,直趋靖恭坊。
靖恭坊在长安城最东边,紧靠城墙。此坊在长安颇负盛名,因为里面有一处骑马击鞠场,唤作油洒地,乃是当年长宁公主的驸马杨慎交所建。除去宫中不算,长安要数这个击鞠场最大,王公贵族,多爱来此打马球。
他一进马球场,先听见远处一阵阵欢声传来。穿过一片刻意修剪过的灌木林坡之后,便可以看到坡下有一个宽阔的击鞠土场。土黄色的场地宽约一百五十步,长约四百步,四周围栏皆缠彩绸。场边有十余处厚绒帷幕,依柳树而围,写着家族名号的宣籍旗错落排开,每一面旗都代表了京城里一个赫赫有名的家族。
在土场正中,十几名头戴幞头的骑士在马上纠缠正紧。人影交错,马蹄纷乱,那小小的鞠丸在尘土中若隐若现,来回弹跳。忽然一名锦衣骑士杀出重围,高擎月杆狠狠一抡,鞠丸在半空划过一道流金弧线,直穿龙门,重重砸在云版之上。四周帷幕里发出女眷的欢呼,那骑士纵马扬杖,环场跑了一圈,姿态傲人。
这是上元节当日例办的球赛,唤作开春赛。龙门后要立起锦云版,鞠丸也要换成绣金福丸。谁能先驰得点,便是金龙登云,乃是个大大的好兆头,这一年定然平顺吉祥。
这时场角传来铛铛几声鸣金,上半场时间到了。骑士们纷纷勒马,互相施礼,然后各自回到场边的帷幕里去。
长安击鞠有个禁忌。中宗之时,当今圣上曾纵马过急,一头撞在场边燕台之上,结果爱马脖颈折断,还伤及几位子弟。从那之后,击鞠场边不设看台,亦不立雨棚,都是临时拉设帷幕,供女眷旁观,以及骑手更衣休憩。
那锦衣骑士骑回到自己幕围,跃下马背。旁边小厮迎上来低声说了几句。骑士先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然后眼皮一翻,说我这马刚跑完一身汗,可不能等——让他候着吧!
封大伦知道这位殿下嗜马如命,哪敢催促,只得垂手等在场边。骑士给坐骑解开马尾、紧了蹄铁、洗刷脊背,一套保养功夫亲手做完,这才慢悠悠地迈着方步过来。几名新罗婢过来,替他换下骑袍,摘走幞头。封大伦连忙躬身为礼,口称“永王殿下”——这骑士正是天子的第十六个儿子,永王李璘。
他做下偌大的事业,自然得有后台靠山,永王便是最粗的大腿之一。去年那案子,便是由这位十六皇子而起,所以他才匆忙跑来请示意见。
永王歪着身子斜靠在宽榻上,端起雪饮子啜了一口,懒洋洋地说:“赶紧说吧,我还有下半场呢。”他生有隐疾,脖颈有问题,看人永远是偏着脸,让对方捉摸不定。
封大伦看看左右,俯身过去低声道:“启禀殿下,张阎王他,出狱了……”一听这名字,永王手腕一哆嗦,差点把饮子摔在黄土地上,脸色难看,好似要呕吐出来。旁边婢女赶紧给揉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把呕吐感压下去。
“怎么回事?他不是下的死牢吗?”
封大伦把靖安司提调的事说了一下。永王听完,拿手指揉揉太阳穴:“这个靖安司,又是个什么情况?”
封大伦知道这位殿下对朝廷之事不甚关心,便解释道:“这是个才立数月的新行署,主管西都贼事策防。正印是贺知章,司丞是待诏翰林李泌。”然后递过去一卷手本。里面写着一些隐晦的提示,为的是能让这位殿下看明白这人事安排背后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