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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37)

作者:马伯庸

“你一个人进来于事无补,及时呼唤援军才对。你的判断很正确,不必妄自菲薄。”张小敬淡淡地评价道,同时抬起手腕,让他给自己敷药。

崔器皱着眉头问道:“张先生,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他的疑问如山一样多,府邸里明明潜藏着突厥狼卫,怎么会有一群混混杀进来?两边为什么会开火?筑心阁又怎么会烧起来的?

张小敬简单地讲述了一下自己的遭遇:先是潜入阁楼,然后被突厥人用王忠嗣的女儿胁迫,身陷敌手,然后熊火帮就莫名其妙地打进来了……崔器打断了他的讲述,脸都绿了:“你是说,王节度的女儿在突厥人手里?”

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张小敬刚要回答,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丝想法。

突厥人绑走的其实是闻染,但他若如实说出,接下来会怎样?靖安司追杀突厥人时,绝不会关心闻染的生死。

但他关心这个姑娘,非常关心。

整个长安城如果只有一个人可以救的话,张小敬一定会选闻染。

他在瞬间就有了决断。

张小敬缓缓抬起手,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没错,我亲眼看到她被突厥狼卫带走。”

崔器绝望地站在原地,顿觉天旋地转。

他原来只是个陇山的军汉,靠着些许战功和阿兄崔六郎的努力,终于得以进驻长安。荣华富贵还没博到手,便遭受了一个又一个沉重打击:先是阿兄被杀,然后自己又放跑了突厥的重要人物,现在居然又牵扯到朝中重臣家眷遭绑架。

崔器太了解朝廷的行事风格。这么大的乱子,朝廷一定得推出一个责任人接受处罚才行。李泌后台太硬,张小敬本来就是死囚,那么负责行动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绝好的黑锅料子。

他要在意的,已经不是如何建功立业,也不是为哥哥报仇,而是如何保住自己一条性命。

张小敬推了他一下:“崔旅帅,他们都等着你下令呢。”崔器如梦初醒,霍然起身,气急败坏地冲手下吼道:“你们傻站着干吗?别救火了,赶紧去抓人!”张小敬又道:“通知望楼,让靖安司派人去王节度家里确认情况!”

“对!对!快去王节度家确认!”崔器已经失了方寸,对张小敬言听计从。

“还有……问问这些人,到底什么来路。”张小敬把目光投向那些浮浪少年。其实这些人到底是谁,他心里已经有数。万年县就那么几个帮派,辨认起来很容易——不过有些事,还是让别人去问会更好。

正好崔器胸中一股恶气无法发泄,他气势汹汹地走到被俘的几个浮浪少年跟前,用佩刀刀鞘兜头抽去,一个少年捂着头倒在地上。崔器犹嫌不够,狠狠又抽了几下,直砸得血肉模糊才罢手。其他几个少年吓得尿了裤子,不用问,立刻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原来他们连熊火帮都不算,只是外围成员,跟着一个小头目来的。那小头目听说有一个老大看中的女人跑掉了,就藏在这里的荒宅里,于是过来抓人。

崔器追问那女人是谁,一个少年说姓闻,是敦义坊闻记香铺老板的女儿。崔器怒道:“谁问这个!我问的是另外一个女人!是不是王节度的千金?”那几个少年懵懵懂懂,哪里答得出来。崔器挥动刀鞘,死命地抽打,把那几个人几乎打死,也没问出个名堂来。

一直到有士兵跑过来汇报封锁道路事宜,崔器这才丢下这些人,心急火燎地赶去布置。

张小敬半靠在走廊,让姚汝能给他处置伤口。他受伤不轻,腋窝被狼卫旋掉一大片皮肉,手腕和背部又被烧伤。姚汝能小心地先用井水洗涤,再抹金疮药粉止住血,然后拿出绫布一圈圈包裹。这家伙的手指修长,手法娴熟细腻,比起绣女来不遑多让。

他的肉体遭受了如此酷刑,却仍坚持到了援军抵达,可是够硬的。姚汝能一边包扎一边暗暗心想,换了自己,可未必能挺住。张小敬任由他侍弄,眼睛却一直盯着宅邸外头。他的独眼里,带着压抑很深的担忧。

这个铁石心肠的卑劣汉子,居然也会担心别人?姚汝能暗道。

姚汝能忽然注意到,他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上头裹着一块被鲜血半浸的麻布。姚汝能大奇,这是突厥狼卫干的?不对,在那之前就有了。姚汝能又重新回想了一下,确定在自己被打晕之前,张小敬的手还是完整的。

换句话说,这个断指之伤,发生在张小敬杀死暗桩的时候。一想到他出卖暗桩,姚汝能的怒气又腾地上来了。他不无恶意地想,难道这指头是葛老切下来的?

“这是印记。”张小敬忽然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什么?”

张小敬的独眼仍旧望着外面,不像是给姚汝能解释,更像是说给冥冥中的什么人听:

“小乙是我在万年县任上培养的最后一个暗桩。他出身寒微,但人很聪明。我还记得,他去当暗桩的前一天,县里发了一笔赏钱。他老娘把钱藏好不许他乱花,说以后用来娶媳妇。可小乙居然冒着被他娘打的风险,偷偷地抠出来半吊钱,给我买了一份上好的艾绒火镰。他对我说,张头随身的火镰太旧了,打不出火,也该换个新的了。他还说,只要张头仍能打亮火光,他就一定不会迷路。”

“然而你今天亲手杀了他。”姚汝能冷冷回道。

“我来问你:倘若你身在一条木船之上,满是旅人,正值风浪滔天,须杀一无辜之人以祭河神,否则一船皆沉。你会杀吗?”张小敬突然问道。

姚汝能一愣,不由得眉头紧皱,陷入矛盾。这问题真是刁钻至极,杀无辜者自是不合仁道,可坐视一船倾覆,只怕会死更多的人。他越想越头疼,一时沉默起来。

“杀一人,救百人,你到底杀不杀?”张小敬追问了一句。

姚汝能有点狼狈地反驳道:“你又该如何选择?”他觉得这真是个狡猾的说辞。

“杀。”张小敬说得毫不犹豫,可旋即又换了个口气,“这是一件应该做的事,但这是一件错事。应该做,所以我做了,即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但错的终究是错的。”说到这里,他把断指处抬了抬,“……所以我自断一指,这是亏欠小乙的印记。等到此间事了,我自会负起责任,还掉这份杀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