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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202)

作者:马伯庸

他句句都扣着罪责,当真是刀笔吏一样的犀利功夫。就连陈玄礼听了,都微微颔首。

张小敬叹了口气,知道要解释清楚这些事情,实在太难。周围这些人,不会理解自己的处境,更不会明白今天他做出了多么艰难的抉择。

能够证明张小敬在灯楼里努力的人,鱼肠、萧规和那一干蚍蜉都死得干干净净。只有太真和檀棋,能间接证明其清白,可是她们会吗?即使她们愿意证明,天子会信吗?即使天子相信,朝廷会公布出来吗?

张小敬太熟悉这些人的秉性了。今天这么一场轰动的大灾劫,朝廷必须要找到一个罪魁祸首,才能给各方一个交代,维护住体面。萧规已死,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把张小敬抛出去做替罪羊——哪怕他们对他的贡献心知肚明。

上到天子,下到封大伦,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推动这件事。张小敬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解脱之道。

长安大城就好似一头狂暴的巨兽,注定要吞噬掉离它最近的守护者。想拯救它的人,必然要承受来自城市的误解和牺牲。

张小敬仰起头来,看了看清澈如昨日此时的天空,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他掸了掸眼窝里的灰尘,低下头,看着陈玄礼缓缓道:“罢了,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告诉你吧,蚍蜉已经死绝,天子和太真坤道平安无事。”

“在哪儿?”

“先让这两个人离开,我才会说。”

张小敬一指闻染和岑参,摆出一个坦荡的姿态。既然结局已经注定,他放弃了为自己辩说,只求他们能够平安离开。

不料封大伦又跳了出来:“陈将军不要相信他!这家伙手段残忍,包藏祸心!如今突然说这种话,一定还有什么阴谋!”

陈玄礼盯着一脸坦然的张小敬,有些犹豫不决。这时永王却忽然开口道:“以父皇安危为重。”

陈玄礼和封大伦同时愕然,永王这么一说,无异于同意放走闻染和岑参。不过他的这个理由出于纯孝,没人敢去反对。

于是陈玄礼做了几个手势,让士兵们让出一条通道来。闻染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恩公,你不能抛下我一人!我不走!”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张小敬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叮嘱道:“咱们第八团就这点骨血,替我们好好活下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猛地切中了闻染脖子。闻染嘤咛一声,昏倒过去。

张小敬对岑参道:“麻烦你把她带走吧,今天多有连累。”岑参这时不敢再逞什么英雄,知道再不走,会惹出天大的麻烦,便沉默着搀起闻染,往外走去。

封大伦有些不情愿,不过他转念一想:先把张小敬弄死,至于闻染嘛,只要她还留在长安城,日后还怕没熊火帮折磨的机会吗?

岑参托着闻染,慢慢走在龙武军士兵让出的通道间。两侧的士兵露出凶狠的神情,岑参只能尽量挺直胸膛,压服心中的忐忑。他走到一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张小敬仍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双手伸开,那一只独眼一直注视着这边。

出于诗人的敏感,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张小敬已心存死志。只要闻染一离开视线,他与这世界上的最后一根线便会断开,从此再无留恋。岑参虽然对这个人不甚了解,可从与闻染、姚汝能等寥寥几人的接触,知道他绝非封大伦口中的一个卑劣凶徒那么简单。背后的故事,只怕是山沉海积。

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英雄末路,悲怆绝情,这是绝好的诗材。可惜诗家之幸,却非英雄之幸,强烈的情绪在他胸膛里快要爆炸开来。

就在这时,忽然远处传来金锣响动,锣声急促。一下子,移香阁前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他们看到远处望楼上旗号翻飞,而且不止一处,四面八方的望楼都在传递着同一个消息,整个长安上空都几乎被这消息填满了。

有懂得旗语的人立刻破译出来,禀报给陈玄礼:“天子无恙。”陈玄礼又惊又喜,忙问详情,可惜望楼还没来得及提供更详尽的细节,只知道是延兴门那边传来的消息。

封大伦飞速看向张小敬,脸上满是喜悦。天子无恙,这家伙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要挟的筹码,可以任人宰割了!

张小敬微微苦笑一下。给延兴门传消息的是他,结果没想到这个善意的举动,却成了自己和另外两个人的催命符。

但他束手无策。

“李司丞,那件事没办法告诉你了,但我总算履行了承诺。”张小敬喃喃自语,闭上了眼睛,迎着锋矢,挺起胸膛朝前走去。

封大伦压根不希望留活口,他一见张小敬身形动了,眼珠一转,立刻大声喊道:“不好!钦犯要逃!”

龙武军士兵们的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猛然听到这么一句,唰地下意识抬起弩机,对着张小敬就要扣动悬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从人群后面飞过来:

“住手!”

“安禄山?”

李泌对这个名字很陌生。队正赶紧又解释了一句:“他是营山杂胡,张守珪将军的义子。”

一听是胡人,李泌眼神一凛。胡人做节度使,在大唐不算稀罕,但也绝不多见。安禄山能做到这个位子,说明很有钻营的手段。可是,这家伙不过一介新任平卢节度使,怎么敢在长安搞出这等大事?实在是胆大到有点荒唐。李泌总觉得道理上说不通,其中必然还有曲折。

“平卢留后院在哪里?你随我去。”李泌举步朝外走去,队正虽然不情愿,但看他杀气腾腾,也只能悻悻跟从。

守捉人的据点对面,就是十座留后院。这里是诸方节度使在京城的耳目和日常活动所在,平时俨然是一片独立区域,长安官府管不到这里。可今天街巷里忽然多了一批旅贲军士兵,气势汹汹地朝着里面开去,惊动了不少暗处的眼睛。

这里的人在京城消息灵通,看到这支队伍,不免联想到兴庆宫那场大乱。于是他们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却都不敢发出声音。

在队正的引领下,李泌率众径直来到西侧第三所。这一所留后院的正中,飘动着一面玄边青龙旗,青色属东,玄边属北,恰好代表了平卢节度的方位所在。

一名旅贲军士兵走到门前,砰砰地拍打门板,不一时,出来一位褐袍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眉粗目短,颇有武人气度,但笑起来却像是一位圆滑的商人。他一开门,没等李泌开口,便深深施了一揖,口称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