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谁有个拆借应急,他也肯出力帮忙,是个恩必报、债必偿的人——这是你说的吧?”
“是,是在下说的……在下曾经找陆三借过钱。”他的唐语说得生硬,应该是成年后学的。
“借了多少?”
“三千钱,两匹绢,借了两个月,已经还清了。”
李泌道:“刚才你说他是个恩必报、债必偿的人,这是你的评价,还是他自己说的?”粟特老胡对这个问题有点迷糊,抬起头来,李泌道:“咱们一般人都说有恩必报,有债必偿,你为何说恩必报、债必偿?”
老胡不太明白长官为何纠结在这些细微用字上,还不就是随口一说嘛,哪有什么为何不为何?他讪讪不知该怎么答。李泌道:“你下意识这么说,是不是受到了陆三的影响?”
成年后学异国语言,很容易被旁人影响,往往自己都不自知。经过李泌这么一启发,老胡一下子想起来了:“对,对,陆三老爱说这话,我这不知不觉就顺嘴学了。”
李泌若有所思,转过脸去对赵参军道:“把他们解散吧。”
“啊?问出什么了?”赵参军一头雾水。李泌答非所问,随口诵出一段歌谣来:“守捉郎,守捉郎,恩必报、债必偿。”一边说着,表情越发阴沉。
“有恩必报,有债必偿”,这本是市井俗语,流传甚广。守捉郎为了和自己名号的三个字凑齐,特意截去“有”字,只剩下“恩必报、债必偿”。全天下只有他们会这么说。
李泌一甩袖子,声音转而严厉:“调一个百人骑队,随我去平康里!”
封大伦的移香阁,位于东城靖安坊——很讽刺的是,和靖安司同名——这里算是万年县的一个分界线,靖安坊以北,尽是富庶繁华之地;以南不是荒地就是游园别墅,居民很少,多是帮会浮浪子在其间活动。他把移香阁修在这里,既体面,也可以遥控指挥熊火帮。
这宅子是他几年前从一个商人手里买的。说是买,其实是巧取豪夺。虞部主事位卑利厚,在营造上稍微玩点花样,再加上黑道的力量,压榨一个没背景的小商人轻而易举。
移香阁是封大伦花了大力气去修缮的,最是风雅不过。因此他不乐意让熊火帮那些粗鄙之人靠近,只允许几个守卫在门口待着。
说是守卫,其实就是几个浮浪少年和混混,或蹲或靠,没什么正经仪姿。他们在门外听见院里主人一阵接一阵地狂吼和狂笑,不禁面面相觑。其中有个老成的说:“也不怪主人这样。你们不知道,之前那个独眼阎罗曾经杀进咱们熊火帮总堂,杀了几百个好手,是咱们的大仇人。”
“几百人?”周围几个少年倒吸一口冷气,“咱们熊火帮上下都没有几百人吧?”
“嗐!我就那么一说!反正那疯子把咱们折腾得不轻,这回落到主人手里,不知得多凄惨呢。”老成的那人感叹了一句,旁人忽然耸了耸鼻子:“好香啊。”
“废话,你第一天当值吗?这叫移香阁,墙里都掺着芸辉香草、麝香和乳香碎末。只要日头一照过来,就有异香升起。”
“不是……”少年又闻了闻,“味道是从对面传来的。”
其他守卫也闻到了,这是不同于移香阁的香味,味道更加浓郁,一吸入鼻子就自动朝着脑部而去。众人还没来得及分辨出香味的来源,脑袋已感觉有点涨晕,眼前略显模糊,似乎出现了美酒、美姬以及高头骏马等好物。他们靠在一起,呵呵地傻笑起来。
这时一个人影飞快地冲过来,手持一柄木工锤,朝着他们头上敲去。守卫意识迟钝,根本反应不过来,几下闷闷的重击,便全躺倒在地昏迷不醒。随即一个女子也出现在门口,她以布覆口,手里捧着一副正在燃烧的粗大燃香。
她把燃香掐灭,点了点头。拿锤子的男子这才把覆住口鼻的薄布扯掉,露出岑参的面孔,至于那女子,自然就是闻染。
岑参面色凝重地注视着那香:“这就是传说中的迷魂香?”闻染摇摇头道:“哪有一闻就倒的迷魂香,最多是迷幻罢了。这副迷幻香是用曼陀罗花、火麻仁和肉豆蔻果配成,只能让人变得有点迟钝,眼前产生幻觉,最多就这样了。”
“这足够了。”岑参抬头看了眼门楣,晃晃手里的锤子,自嘲道,“我岑参本来想做个仗剑游侠,想不到居然做起这种迷香宵小的勾当。”
闻染眼皮垂下:“公子送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了,接下来的事就让妾身自己完成吧。”岑参哈哈一笑,走在她面前:“孤女报恩,以弱击强,这等好题材,我岂能袖手旁观。我不为大义,只为取材!”
他们的计划很粗糙,也很简单。闻染负责放烟,让敌人变迟钝,岑参负责动手。移香阁的格局很小,今天又逢灯会,守卫不会太多。只要那迷幻香真的管用,岑参有信心单枪匹马把封大伦给绑出来。
解决了门口的守卫之后,闻染蹲下来,把迷幻香插在门槛里,再次点燃。待得香气扩散了几分后,她再用一柄小团扇往里扇动。这种香颗粒很粗,行烟比较重,它会先在低处弥漫,再慢慢飘高。所以即使是在敞开的院子,也不必担心会被风吹散。
闻染让香飘了片刻,估算差不多已经扩散到整个移香阁了,然后冲岑参点了一下头。岑参一撩袍角,拿起锤子冲进门去,闻染紧紧跟在后面。
他先绕过照壁拐角,看到一个仆役正咧着嘴对着一棵树傻笑,起手一锤将其砸翻,然后冲到一处青砖地面的院落里,猛然站住了脚。随后而至的闻染,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
这院落不大,可装饰得很精细,有木有水,一座精致香阁坐落在北边。可在这风雅至极的院落正中,却是一副血淋淋的残暴场面。
封大伦揪着张小敬的头发,一边叫着“阎罗恶鬼!去死吧!”,一边拿着匕首疯狂地朝他身上戳去。张小敬双手被缚,没有反抗能力,只能尽量挪动肌肉,避开要害。也许是心神激荡的缘故,那迷幻香对封大伦的效力格外明显。在他眼中,张小敬此时的形象大概是一只真正的地狱恶鬼。
也幸亏封大伦被迷幻香所迷,下手失去准头。张小敬虽然被戳得鲜血淋漓,但要害位置一直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