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这些陈年旧事,李泌再一次把注意力放在手实上,忽然发现在买主的名字旁,籍贯是陇西。他眼神一动,忽然想起一个细节。
几年前朝廷曾经颁布过一则《授宅推恩令》,规定朱雀街两侧四坊的宅邸,非宗支勋贵不得买卖。
而手实上这个买家的名字,旁边没写官职和勋位,亦没注明族属,根本是个白身平民。他能买到安业坊的宅邸,只有一种可能——他的身份,其实是某个世家的家生子或用事奴,代表主人来买。
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很多人身份敏感,既想买个别宅,又想藏匿身份,便让手下家奴出面。这种情况,叫作“隐寄”。这份手实,应该就是隐寄的买卖。
买主既然籍贯是陇西,背后的主人,自然是出身陇西的大族。
李泌冷笑一声,把手实一抖。李相李林甫,乃是高祖堂弟的曾孙,也是陇西李氏宗亲的一支。
这个推断看似粗疏无理,可现在不是在审案,不必证据确凿。只要李泌发觉一点点联系,就足够了。
“立刻集合旅贲军,我亲自带队,前去安业坊。”李泌简短地下了命令。他需要亲眼来确认那座花园,是不是自己去过的。
司丞的命令,得到了最快的执行。旅贲军士兵迅速集结了三十多人,在李泌的带领下朝安业坊疾奔而去。靖安司的有心人注意到,这些士兵不止带着刀弩,还有强弓和铁盾。
这如临大敌的阵势,到底是去查案还是打仗啊?他们心想。
从光德坊到安业坊距离不算太远,不到一刻就赶到了。根据那份手实,宅邸位于坊内西北,恰好挨着贞顺武皇后庙。
坊内此时还是灯火通明,不过观灯者已经少了许多。毕竟已是卯正时分,已经玩了大半个通宵的人纷纷回去补觉。李泌一行径直来到宅邸门前,这里的大门前既无列戟,也没乌头,看起来十分朴素低调。不过此时有一辆华贵的七香车正停在门前,那奢华的装潢,显出了主人不凡的品位。
“逮到你了,老狐狸!”李泌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两名膀大腰圆的士兵“轰”地撞开大门,后续的人一拥而入。李泌特别吩咐,一定不可马虎大意,所以他们保持着标准的进袭姿势,三人一组,分进合击,随时有十几把弩箭对准各个方向。
他们冲过前院和中庭,四周静悄悄地,一路没有任何阻碍。李泌心中起疑,可还是继续前行。当他踏入后花园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座造型特异的自雨亭。
没错,就是这里!
李泌捏紧了拳头,我又回来了!
此时在那座自雨亭下,站着几个人。其他人都是僮仆装束,唯有正中一人身着圆领锦袍,头戴乌纱幞头,正负手而立——正是李相。
两人四目相对,还未开口,忽然有街鼓的声音从远处飞过墙垣,传入耳中。并非只有一面鼓响,而是许多面鼓,从四面八方远近各处同时响起。
长安居民对这鼓声再熟悉不过了。寻常日子,一到日落,街鼓便会响起,连击三百下,表示宵禁即将开始。如果鼓绝之前没能赶回家,宁可投宿也不能留在街上,否则会被杖责乃至定死罪。
此时街鼓竟在卯时响起,不仅意味着灯会中止,而且意味着长安城将进入全面封锁,日出之后亦不会解除。
萧规一说夹城,天子和张小敬都立刻明白了。
长安的布局,以北为尊。朱雀门以北过承天门,即是太极殿。高祖、太宗皆在此殿议事,此处乃是天下运转之枢。后来太宗在太极殿东边修起永安宫,称“东内”,以和太极殿“西内”区别,后改名为大明宫。到了高宗临朝,他不喜欢太极殿的风水,遂移入大明宫议事。
此后历任皇帝,皆在大明宫治事,屡次扩建,规模宏大。到了开元年间,天子别出机杼,把大明宫南边的兴庆坊扩建改造,成了兴庆宫,长居于此,称“南内”。
兴庆宫与大明宫之间距离颇远,天子往返两地,多有不便。于是天子在开元十六年,又一次别出机杼,从大明宫的南城墙起,修起一条夹城的复道。复道从望仙门开始,沿南城墙一路向东,与长安的外郭东侧城墙相接,再折向南,越过通化门,与兴庆宫的南城墙连通。
这样一来,天子再想往返两宫,便可以走这一条夹城复道,不必扰民。后来天子觉得这个办法着实不错,又把复道向南延伸至曲江,全长将近十六里。从此北至大明宫,南到曲江池,天子足不出宫城,即能畅游整个长安。
在这么一个混乱的夜晚,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勤政务本楼,没人会想到蚍蜉会把主意打到夹城复道。萧规只要挟持着天子,沿南城墙附近的楼梯下到夹城里头,便可以顺着空空荡荡的夹城,直接南逃到曲江池,出城易如反掌。
难怪他说这条逃遁路线是“拜天子所赐”,这句话还真是一点都没错。天子脸色铁青,觉得这家伙实在是太过混账了,可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忌惮。
从太上玄元灯楼的猛火雷到通向龙池的水力宫,从勤政务本楼上的轧荦山神像到夹城复道,这家伙动手之前,真是把准备功夫做到了极致,把长安城都给研究透了。这得要多么缜密的心思和多么大的胆量,才能构建起这么一个复杂的计划。
而且这个计划,竟然成功了。
不,严谨来说,现在已经无限接近于成功,只差最后一步。
萧规深知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没有过于得意忘形。他让唯一剩下的那个蚍蜉扶起张小敬,然后自己站到了天子和太真的身后,喝令他们快走。
“你已经赢了,放她走吧。反正你也没有多余人手。”天子又一次开口。
萧规对这个建议,倒是有些动心。可张小敬却开口道:“不行,放了她,很快禁军就会发现。一通鼓传过去,复道立刻关闭,咱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萧规一听,言之有理,遂把太真也推了起来。
“你……”
天子对张小敬怒目相向。自从那一个蚍蜉摔死后,他本来对张小敬有了点期待,现在又消失了。不过张小敬装作没看见,他对太真的安危没兴趣,只要能给萧规造成更多负担就行,这样才能有机会救人。
萧规简单地把押送人质的任务分配一下,带领这大大缩水的队伍再度上路。他们沿着城墙向东方走了一段,很快便看到前方城墙之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隙,裂隙规整笔直,像一位高明匠人用平凿一点点攻开似的,一直延伸到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