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敬心中一阵酸楚,忽然开口:“老闻你不如先走吧,回去照顾你女儿,这里也不差你一个人。”其他人也纷纷开口,让他回去。说到后来,忽然有人顺口道:“趁突厥人还没来,咱们干脆都撤了吧。”
大家一下子住口了,这个想法萦绕在很多人心中很久,却一直没人敢说出来。就着这个话题,终于有人捅破了窗户纸。眼下援军迟迟不来,敌人却越聚越多,残存的这几个人,守与不守,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不料闻无忌脸色一沉,厉声道:“谁说的?站出来!”没人接这茬。闻无忌把箭矢往地上一插:“咱们接的军令,是死守烽燧城。没便宜行事,也没相机行事,就是死守。人没死完,城丢了,这算死守吗?”
“没人贪生怕死。可都打到这份儿上了……”张小敬鼓起勇气试图辩解。
闻无忌抬起手臂,向身后一摆:“咱们退了,后头就是拨换城,还有沙雁、龟兹,还有整个安西都护府。每个人都这么想,这仗还打不打了?你们又不是没见过突厥人有多彪悍!”张小敬还要说点什么,他气呼呼地转过身去:“反正要撤你撤,我就待在这儿,这是大唐的国土!我哪儿也不去!”
他伸出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肩。这是第八团的呼号礼,意思是“九死无悔”。众人神情一凛,也做了同样的手势,让张小敬颇为尴尬。
萧规在楼顶懒洋洋地喊道:“我说,你们怎么吵随你们,能不能劳驾派个人送捆箭矢上来?”他及时送来一个台阶,张小敬赶紧把闻无忌插在地上的箭矢拔出来,往碉楼上送。
萧规接过箭矢,拿眼睛瞄了一下:“这根不太直,你给捋一下箭翎。”他见张小敬不说话,又骂道:“张大头你真是猪脑子,知道老闻那个臭脾气,还去故意挑拨干吗?”张小敬接过箭去,不服气道:“又不是我撤!我是劝他走。他老婆死得早,家里孩子才多大?”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是当兵的本分。能让这旗子在我们死前不倒,就算是不负君恩,想那么多旁的做什么?”
他说得轻松,但表达的意思和闻无忌一样,这是大唐国土,绝不撤走。张小敬盯着他:“看你平时懒懒散散的,居然也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怕死?”
萧规仰起头,背靠旗杆一脸无谓:“我更害怕没有薄荷叶嚼。”
“行了行了,我已经找遍了,一片都不剩!”
萧规放弃了索要,盘腿继续绷他的弓弦。张小敬捋着箭翎叹道:“我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死了也不打紧。可老闻明明有个女儿,我记得你还有个姐姐在广武吧?你们干吗都不走?”
“在这里坚守战死,总好过在家乡城头坚守战死。”萧规缓缓道,“咱们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他的头突然向左偏了一点,“……责”。
下一个瞬间,一支长箭擦着萧规的耳朵,牢牢地钉在石壁缝中。
“来了!”萧规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拽着长弓站到女墙旁边。张小敬急忙向下面的人示警,闻无忌等人纷纷起身,拿起武器朝这边聚拢过来。
没想到突厥人居然提前动手,看来他们对在烽燧城下迟迟打不开局面也十分焦躁。萧规视力奇好,手搭凉棚,看到已有三十余突骑施的骑兵朝这边疾驰,身后黄沙扬起,少说还有一两百骑。
“大头,过来帮我!”萧规从女墙前起身,笔直地站成一个标准射姿。
张小敬手持一刀一盾,牢牢地守护在他身边。萧规手振弓弦,箭无虚发,立刻有三个骑兵从马上跌下来。其他飞骑迅速散开,搭弓反击。不过射程太远了,弓矢飞到萧规面前,力道已缓,被张小敬一一挡掉。
萧规练得一手好箭法,又站在高处,比精熟弓马的突厥人射程还要远。但他必须要保持直立姿态,没有遮蔽,身边只能交给其他人来保护。闻无忌也飞步上来,与张小敬一起挡在萧规身旁,准备迎接更加密集的攻击。其他人则死死守在碉楼的下方。
唐军现在只有十几个人,指望他们守住整个烽燧堡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把防线收缩到了东南侧的这一处角堡来。这个角堡是全城的制高点,萧规居高临下,对全城都保持威慑力,其他人则围在他身边和堡下,防止敌人靠近。
只要萧规的弓弦还在响,突厥人就没法安心地进城。
这是最无可奈何的战术选择,也是残军唯一有效的办法。
突厥人在损失了七八个骑士之后,主力终于冲到了堡边。这些突厥骑士跃过坍塌的石墙,朝着角堡扑过来。他们在前几次已经摸清了唐军的战术,知道纯以弓矢与角堡的高度对抗,徒增伤亡,所以这次披着厚甲,朝着角堡前的通道冲来,要来个釜底抽薪。
萧规连连开弓,很快手臂开始出现抽筋的征兆——之前的剧战消耗了太多体力。他额头青筋绽起,咬着牙又射出一箭,这次只射中了一个突厥兵的脚面。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萧规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休息。张小敬和闻无忌站在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地为他抵挡着越来越多的箭矢。
趁着这个当儿,突厥兵们一拥而上,冲上了角堡旁的斜坡。忽然两块碎墙块从高处砸下,登时把前面五六个人砸得血肉模糊。然后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唐军从各处角落沉默地扑过来,他们先用右拳捶击左肩,然后与突厥兵战作一团。
他们的动作不如突厥人灵巧,但打法却完全不要命。没刀了,就用牙咬;没腿了,就用手抱,好给同伴创造机会。每个人在搏杀时,都会嘶哑地高呼着:“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很快这呼声一声连一声,响彻整个烽燧堡。
突厥人的攻势,在这呼声中居然又一次被奇迹般地压回去了。
但这一次的代价也极其之大,又有五个唐军倒在血泊中,其他幸存者也几乎动弹不得。
“第八团,九死无悔!”
萧规嚷道,飞快地射出最后一箭,对面一个突厥兵滚落城下。他看到又一拔突厥人拥入城中,大概有三十个,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闻无忌和张小敬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两人迅速搬开一块石板,露出一个通向碉楼的洞。在那个洞的下面,压着一个硕大的木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