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要走,又想留,最终跟着她坐下。只是坐得远,与她隔着十步远。
再想远,就要去屋外头了。
何未想笑,偏过头,看身旁被炭火盆围着的海棠:“这是西府海棠?”
“是,”他答,“西府海棠。”
她认得这绝妙品种,一般海棠无香,西府海棠却带香气,所以难得。她看海棠枝头有头点点胭脂红,可不就是花苞?在寒冬腊月的京城竟能养得开了。果然是百花深处,花之福地。
说完花,便要问人了。
她对他知之甚少,对这个陌生男人全部的好感,源于二叔同他父亲的旧年情谊。有些计较,在长辈见面前讲清楚最好。
她瞅着他,故作随意,问出早准备好的一句:“你有妾室吗?”
男人被问住。
“在你读军校前,家里父母给你纳过妾吗?或者说有什么自幼交好的通房丫鬟?”看他的年纪,最怕是早有结发妻,却因为何白两家的先约,被迫恩断义绝。
他再次被问住,隔着老远,抬头看她,眼睛里有了说不出的……
何未见他犹豫,料定自己猜中了。
“没有,”他忽然说,“都没有。”
那还好。
何未问完想问的,心定了几分。
他却突然起身,一言不发地掀帘而去。
去哪儿了?
没多会儿,门外的年轻武官端了茶水进来,一看就不是伺候人的手法,茶泡得极不讲究。
“公子爷——”武官正了正神色,“还在护国寺,二小姐如果等得无聊,我叫丫鬟进来。”
“去护国寺了?”她望过来,“刚去的吗?有什么急事?”
“现在去来不及,中午去的,”武官笑说,“说晚膳前要回来,肯定快了。”
中午?
何未慢慢地问:“方才出去的那个人是?”
“那位啊,公子爷过去的同学,姓谢,”武官奇怪问,“他没说吗?”
何未微怔了怔,装作无事地举起空茶杯,往自己嘴边送:“没来得及说。”
话都让她说了,人家哪里来得及。
……
“这院子是他的,公子爷不想大张旗鼓入京,借了这么个地方,”武官说,“那个谢……”武官不知该叫他公子,先生,还是?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自他们入京,今夜才露面,还是在公子爷去护国寺之后来的。他怕何未再问,自己答不出,想给她倒茶,岔开这话。
武官端了壶,眼瞅着何未就着空杯子,抿了小半口。若非壶还在他手中,武官当真以为,此刻的她是香茗入口,温热下喉。
何未忽然醒过来,低头见茶杯空空,苦闷于自己连番丢人。
她对武官笑笑,将豆青釉茶杯放回矮桌上。武官倒了茶,匆匆退出。她留在那儿,无意识地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红玛瑙戒指,回想那个人的脸。
真是荒唐的一夜。清王朝过去十年了,紫禁城竟办起了帝后大婚。而她,却在紫禁城外的百花深处,错认了预备结婚的人。
第2章 夜阑现山海(1)
她凝视着雕花窗上的树影,摇摆不定,出了一会儿子神,耐心不足。
算了,不等了。
何未刚起身,珠帘就被一只手挑开。
莲房在帘后露了脸,见屋里没外人,几步上前,轻声说:“俄国公使不高兴了,那边尽力安抚着,让小姐快过去。”
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
何未没耽搁,带莲房仓促走了。等车开离新街口,她这才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察觉白狐狸尾的围领落在了屋里。
车到六国饭店门前,何未下了汽车,冷风吹过来,刀刮了脖子似的。
一旁刚换岗的俄国军警轻声提醒部下,说这几日饭店住了许多贵客,多留心。
何未迎着风,进了玻璃门,舞厅的音乐声漫到门厅,自西面八方围拢住她,热闹得不似深冬的夜。
这些年,大家都晓得一个道理,四九城内最安全的地界不是紫禁城,而是各国领事馆遍布的东交民巷,而东交民巷最安全的建筑,便是这六国饭店了。如其名字所示,饭店由英、法、德、日、美和俄国注资,像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或者说是一个最佳的避难港、安全岛。就算有人想杀饭店里的住客,都不敢直接动手,全要诱出门去,在别处灭口。
是以,如今的京城贵胄,各界名流,司令和将军们,无不热衷在此处聚会。有人评价说此处是世外桃源,可往难听了说,不就是小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