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骛清戴上黑眼镜,背靠上软皮椅背,等着电影开场。灯光一暗,他越发严肃,有着属于军校教员式的不苟言笑……
“国内拍的电影?”他忽然问。
何未“嗯”了声:“上海滩有名的影星拍的。周璇。”
谢骛清颔首。他并不知道这名字代表什么。
声色犬马,与他毫不相干。
她没来由地笑了。
谢骛清偏过头,借银幕的光,打量她的笑颜。
“你的那位老同学孙维先,若是想看一场最新上的电影,都要是包场的,”何未轻声耳语道,“不必开口,下榻之地就是租界洋房,佳人相陪的私人舞会。”
谢骛清笑:“谢某昔日入京为质,也享受过。不过尔尔。”
他的笑里有轻蔑的神气,一如当年:“比起河山大川,凡尘俗物皆无重量。”
何未被逗笑,谢骛清毕竟是旧时先生教出来的学子,偶尔说几句话,仍有过去的影子。继而,她记起他的第一封家书,不禁笑了。
“不过,”谢骛清见她的笑颜,状似思索,又道,“红尘白骨,也自有其妙处。”
是在对应过去说的话:红尘男女与累累白骨只差一层皮囊,贪恋这个,实在无趣。
何未笑着,轻瞥他。
谢骛清笑,轻声耳语:“谢某唐突了。”
电影以这十年来的上海生活为背景。谢骛清没去过上海,没机会。
那年北伐军入驻上海和南京,本是最好的时机。他从武汉到南京,原想带何未一同去上海,与二姐团聚。其后被捕,先在南京雨花台附近,随后被送往陆军监狱,错过了。后来何未南下寻他,在上海生了继清,他只能在电文里、通过字句了解那个儿子出生的城市。
歌女和吹鼓手之间的爱情,在弄堂街巷里酝酿发酵。
谢骛清全程看得认真。他突然问:“这一条是什么河?”
何未一怔,镜头已过去了:“应该是苏州河。”她猜。
他轻点头。苏州河。
谢骛清是一个浪漫的人。
他把故土的每一片土地以江河划分,漓江、湘江、长江和松花江,滦河、秦淮河和苏州河,还有无数知名的、不知名的江水河流。他喜好问,喜好记,自己曾到过、曾为之征战,为之甘洒鲜血的一切。
他每到一处战场,若有河流,便要在河畔观赏片刻。许是第一次真枪实战打仗前留下的习惯,见水便心安。
何未看谢骛清如此认真观影,兀地心酸。为他,更不止为他。
那批早年从军的人,不少曾留洋海外,履历丰富,自身学识和对繁华的见识见闻都在,高官厚禄、宅邸封赏更是唾手可得。他们眼见世间的纸醉金迷,毫不为所动,选择的是放弃一切,起义、抗日,历经万里长征……
这些人,未必千秋留名在,足与河山共日月。
谢骛清似被电影里的一首曲子吸引,凝神听。何未因他的神态,转而看向银幕。
里头,有人唱着一首早已红遍大江南北的新曲子。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哎呀哎哎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每一句,都合了眼前情境,北望的故土,还有身旁的人。
……
第81章 尾声
从1900年到1949,整整五十年。
军校教室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有的耳熟能详,有的陌生如斯。
从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城开始,在天津保卫战开始殉国的将领名字,到辛亥革命前,为革命捐躯的人,再到反袁,反军阀,北伐……九一八之后,更是数不胜数。许多都是课堂上的学员们从未见过、听过的。百家姓,几乎占全了。
五十年,太多的战场战争。白骨遍河山,丰碑难留名。
授课的教授已离开。
他早年于这所军校教书,退休后去了香港定居。
这一回他陪妻子回京探亲,军校盛邀他讲两堂历史课。方才来听课的人密密麻麻站满了教室,玻璃窗外也有无数双眼睛隔着玻璃,努力看写了再擦去的板书。
过去,这位老教授的每一堂课都是戎装满座,时常有教员和教授旁听。
他讲的军史课,融汇古今、中西,有一堂课讲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带来的资料里就有一战时欧洲各大报纸的剪报,据说在战时被收集于当时的俄国。他手里有一战前欧洲几个大城市的地图,摊开来,能详细说到博物馆、中小学校,啤酒馆和画廊的地理方位,建筑风格、高度,还有住户人数、家庭背景。包括当地的工厂,他都去探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