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负责人请那位县长上二楼,坐何家的包厢。
何未让均姜泡了菊花茶给他,闲聊起来,县长是通过公开考试应聘上的,是西北本地的读书人。当初的考卷包括万象,从革命到世界局势都有题目。“难是难的,但不如现在的灾情难。”那人笑着,眼底有悲伤。
从前年西北大旱,几乎一滴雨未下,夏粮绝收,秋粮无种可种,到冬天已见灾情蔓延,吃观音土的、树根的人到处都是。九十二县,无县不旱,重灾区十室九空,赤地千里,饿殍遍地,人口市场生意红火,全都明码标价……
“还闹狼灾,”县长说,“黄土坡上一群群下来,好多人怕狼咬脖子,睡觉都戴那种挂铁刺的项圈。自光绪三年,就没见过这么大的旱灾了。”
受灾的范围太大,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只盼着下雨。
何未口头捐了两卡车的盐,送给县长换粮食。
谢骛清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
荒诞人间。楼下为战局仓皇离去的军官们大多来自西北,百姓在受灾,他们却在为己争权。
***
这天,她回百花深处。斯年的学校转为寄宿制,平日不在家里,院子静悄悄的。
仓促洗过澡,她散开长发,懒得放窗帘子,径自躺到谢骛清习惯睡得外侧,闻着枕头里他的中药香,睡着了。
梦里,二叔着急抱起她,嫌黄包车跑得慢,还总被驼队挡着,他索性自己背着她绕小胡同往同仁堂跑。到同仁堂门口了,二叔满头汗,被人问,何二公子,您这身子骨这么跑几趟怕自己要下不来床了,过继来的,又是女儿,不值当的。
那时何知行三十岁不到,累得白着一张脸,着急道:“快给我姑娘看,屋顶摔下来的。”
……
她热得满身汗,微睁开眼,见天大亮了。
窗帘子全被人放下了,光从缝隙钻进屋子,找着空气里的灰尘,描着地上的石砖缝。
“回来了?”她哑着声问。
男人“嗯”了声,放床帐。
“不透风,”她喃喃,“挺闷的。”
谢骛清的手臂环住她。
震耳的雷声隔着一面墙壁传入。
“要下雨了?”她问。
男人又应了声。他手臂肌肉的力度,梏住她的灵魂,她眯起眼,看这个彻夜未归的人。深色西装搭在床畔半人高的衣架上。亲吻不在脖子上,她不痒便不计较,不想彻底醒。
“倒是说句话。”
他笑了:“这时候说什么?”
雪青缎的小衣裳裹着她的身子,她扭转身子,瞥他,见他清俊的面孔。
热息在她的耳边:“等你睡醒,等了两个小时。”
“一直在屋里?”
“写了两页教材。”
这个男人怎么做到的。从东交民巷见过帮他营救同仁的领事,点上雪茄,和人交换一条条生命的条件后。回到朴素院子的卧室里,临窗,握着吸满蓝墨水的钢笔,在一叠叠手稿教材上写,马术、枪剑术、军刀术、架桥术、筑城术……
她担心他如此操劳,腿恢复不好。
“能推掉的,没用的应酬,都推掉,”她说,“大家知道你和我同居,说我不高兴就好了。”
“二小姐拴谢骛清在北平,逼我脱了军装的事,早就无人不知了。”
“我倒是本事大?”她故作惊讶。
“二小姐确实本事大。”他笑。
自东北军入关,北平回到南京政府的管辖下。
南京过来不少高官,想见谢骛清,都被拒之门外。他像那些五六十岁,亦或是七老八十的老狐狸们一样,说要养老,不问战场事了。
“有个朋友藏在协和医院住院部,一个医生办公室,”他说,“须送去天津登船。”
“你先把人送到东交民巷的法国医院,”她闭着眼,“这两日有法国病人要去天津……”
登船二字,迟迟在喉咙里,吐不出。
四合院里的雨,和别处不同。
砸落在葡萄架上,在碧色的葡萄叶上飞溅四处,还有竹叶,灰白石砖的地缝,一条条水流沿着屋檐上的黑瓦片往下掉。院子东北角的酱色大水缸里,每日被林骁打满了水,再容不下天降的雨水,不断往出溢着。
何未想看清他的脸,难,每回都像在半梦半醒里。
他喜欢睡后起来点上一根烟,做点儿别的,再回来她这里,通常就还要再睡一会儿,一两小时的样子。也就只有此事上,能见他衣衫不整的时候,但他哪怕下床取个东西,或给她拿茶水润喉,都至少会套上长裤。皮带倒是不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