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骛清听得笑了。
她也笑:“我说,旁人我不知道,何家做生意当然要赚钱,不赚钱怎么开拓更大的市场?我就指着广德楼里的灯泡问他们,你们晓得北京、全国能装得起电灯泡的人家有几个?装灯泡不贵,但电费贵,一般人家用不起。现在的电费贵,不就是因为厂子少,物以稀为贵,供电量少,电费不就贵了吗?电厂多了,电费才能降下来。”
总之,真是千难万难:“最后,申辩终于通过了。浪费了几年。”
她说到这里,发现车内静了许久,连司机都津津有味地听着。
“他们对这个真感兴趣吗?”她悄悄问谢骛清。
谢骛清颔首,对她轻声道:“你不讲,我都不知道,想经营电车,还要先建电厂。”
这就像想开卤肉店,却要自己先开养殖场,想卖衣服,自己先种棉花,令人无法想象。说到底还是底子薄,实业须一步步来,须有人铺地基,打基础,无法速成。
她这两年一旦想开拓什么,都能深刻感受到二叔和哥哥当年开拓航运的艰辛。
“等南北统一了,何小姐也去南方建更多的电厂,”读书的看着远去的当当车,说,“我们给你打通南北,你建厂子。我们那里河多,水更多。”
“好,”她笑,“一言为定。”
车到烟袋斜街,何未让司机停下。
前排司机和读书的紧张着,怕谢骛清下车。
“你在车上等我?”她在热闹的地方,倒是有这个戒备心。
谢骛清径自打开车门,下了车。
他来北京三次,第一回急着去打仗,只看了眼深夜德胜门城楼,第二回急着去打仗,看了眼夜色下的安定门。
而第三回,仍是急着回去打仗……他却想最后陪她走一回阳光下的四九城。
这附近是京中的“小琉璃厂”,清朝一覆灭,那些王公贵族没俸禄没前程,又不会做生意,都到这里变卖古玩字画。宫里的太监们也常偷了宝物来卖,被生生卖出了一个文玩市场。
不过她来,是想去晋宝斋买二叔最喜欢的盒子菜。
精雕细琢的木盒子里边有各式的酱肉火腿、熏鸡腊鸭、还有小牛肚这等食物。过去讲究些的文人,还有官宦人家招待客人,总喜欢叫盒子下酒。
京城的盒子铺多,各有各的特色,她偏好这里,想让谢骛清尝个新鲜。
晋宝斋临着一家纸笔铺,有不少穿着蓝布学生装的年轻人进出。
何未进晋宝斋前,有两个男学生站在纸笔铺前的空旷地,发表救国言论。在北京这不少见,进步学生们经常跑到闹市区即兴演讲,宣传反军阀反封建,一但管理治安的巡逻警到了,就一哄而散,去下一个地方。
她让谢骛清等着,自己进了铺子。
那两个学生说得慷慨激昂,有漠视路过的,有瞧热闹的,也有进步男女学生们围拢过来,听着他们说的。谢骛清在人群之后,他怕跟随的众多兵士打扰这些学生宣传反军阀,让跟随自己的人,还有郑家参谋带人去远处,只留了四个军官在身边。
有一个发现谢骛清,拉住正在讲话的男学生。
那些学生分不出各地军装差别,谢骛清理所当然被认作了军阀中人。
男学生话说到一半,围观的人正多,此刻走,被全部人看到他见到一个军阀头目就要跑,岂不是成了笑话。少年人仅凭着勇气撑着,直视着人群外的谢骛清。
围拢的人群全都自觉让开,都认为这学生今日逃不掉了。有三个在一旁、穿着蓝布袄裙女学生却悄悄往前站,想保护那素昧平生的爱国男学生逃走。
远远近近的人,这一刻安静着。
何未提着一个精雕的木盒子,迈出晋宝斋,听到少年的声音带着赴死的勇气问:“这位将军,你既听到了,我想问你……问你对这次南北和谈的形势的看法?你认为北上的人是在做白日梦吗?你认为……他们是被骗了吗?他们失败了吗?败给奉系和临时政府了吗?”
何未看向谢骛清。
在日光里,整条街的积雪都被扫到了每家店门旁,墙根下,当中的路被来往的人踩得不见白雪,而是泥泞混着冰碴。大家的鞋都是脏的,谢骛清的军靴底下也是泥水。
他是远道而来的人,跨越几千里到这里,还是头回被人直接问,你们失败了吗?
谢骛清慢慢将两手倒背到身后,让学生们看到他没有拿枪的打算,减少他们心中的恐惧。
“北上的人已经失败了,”谢骛清直面事实,“败得十分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