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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139)

作者:墨宝非宝

这还是她头次出关到东北,自然新鲜。黎明前是月光暗淡,日光未现,看不清铁轨两旁的景色。只有一个印象:天是黑的,地是白的。

和离开北京前最大的不同就是,车窗外竟然结了厚厚的冰。

她觉得稀罕,扭头要给他说。傅侗文抬手,制止了。

怎么了?

“车在减速。”他低声说。

“是不是到补给站了?”她猜测。

包厢外,同时有了脚步声。

不止是傅侗文,隔壁包厢也有人发现了。傅侗文和沈奚悄然而起,走出包厢。过道上站着三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昨夜去隔壁睡觉的周礼巡。

“怎么回事?”傅侗文低声问周礼巡。

“还不清楚——”

不过两三分钟的样子,车彻底停了。

沈奚从包厢对面的车窗朝外看,铁道边有光,一闪一闪,黑色的人影攒动。

此时,有个年轻男人跑入车厢内,对周礼巡耳语了两句。

周礼巡略微一怔,颔首:“知道了。”

他转而对余下两位先生和傅侗文说:“是日本外务省的人来了,专车已经等在南满铁路上,来接我们的。”

第68章 第六十六章 浩浩旧山河(6)

“真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早。你们准备着,要下车了。”周礼巡连大衣都来不及穿,搭在臂弯里,在零下十几度的车厢里穿行而去。

沈奚跟傅侗文回到包厢,叫醒小五爷和培德,谭庆项也很快回到包厢里,大家略作修整,跟随代表团下了火车。

雪中,天隐隐有亮得征兆,微见星月。

“第一次见到南满铁路,”她轻声感慨,“这里的雪比南方要厚多了。”

“关外的雪是最美的。”他笑。

她小声问:“这次的路线包含横滨和纽约,是因为要和日、美先私下会谈吗?”

“是。”

美国怕日本在亚洲势力扩张,日本也怕美国插手亚洲事务,所以都安排了高规格的外交活动,等待着中国代表团的过境。这种感觉并不会让傅侗文愉快,因为不管多热情的款待,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中国是羊,在等着两头饿狼的决斗。

他轻声道:“不过,我们在美国的公使已经和威尔逊达成了共识,美国会在巴黎会议上支持中国。所以,我们是要联美制日。”

那日本会善罢甘休吗?

沈奚隐隐担心。

傅侗文好似读懂她的忧虑,又道:“总长是外交场的老前辈,他有应对的法子。”

他们换了汽车,刚好天亮了。

晨光里,这风雪大地像一卷无字的宣纸,展开在她的眼前。

这是一块群狼争抢的土地,如此美,如此宁静。

沈奚从车窗里眺望远方。

光绪三十年的日俄战争后,沙俄把自己在东三省修建的铁路分了一部分给日本,改名为南满铁路。那时她对南满铁路意难平,是因为日本在“二十一条”里提到过它。后来在这条铁路周围发生了太多的事,日本侵华主力关东军的诞生,皇姑屯事情、九一八事变和复辟的伪满洲国……

而在那天,他们路过的那天,一切尚未发生。

他们在那天夜里抵达奉天,接受了日本外务省的宴请。

宴席后,立刻登车,前往汉城。抵达汉城后,外交总长突然告病,说在夜车上受了寒,旧疾复发,双腿不便走动。不再见客。

数日后代表团抵达横滨,住在中国城的华侨家里。

这里是日本对外港口,也是外国人的聚集地,代表团选择住在这儿,是方便随时有了船期,能立刻赴美。

到了横滨后,总长回避了日本外务省的邀请。日本安排了一系列的外交活动,包括日皇的接见、授勋和茶会等等,全被总长一句“负病在身、不能久坐”推辞掉了。

国内、中国驻日公使和总长之间电报不断,争论不休。

中日两国报纸也每日评论,为了外交总长突然生病,不肯见日皇而猜测连连。

外界吵翻了天。

唯有他们所住的地方静得连风都没有,雪也落得很轻。

小五爷举着一份报纸,笑着走入:“三哥,你要不要听,我把翻译的话都背下来了。”

傅侗文以两指夹住他手中的报纸,轻飘飘地收过去,细细看。

这份报纸言辞凿凿,指责中国外交总长在“装病”,不肯和日方友好沟通。在报道结尾,还说此事大有内幕,只是不便公布。

“日本报纸谣言很多,总在有意引导民众,”傅侗文放下报纸,感慨道,“希望国内报纸不要全是亲日派,引起民众的猜忌。”

“三哥还懂日文?”小五爷错愕。

他搁下报纸:“我过去和你四哥是支持维新的,自然会读这个。”

“倒也是……”小五爷遗憾,“往日三哥瞒我太深了,竟一字未露,让我险些寒了心。”

她笑:“你三哥说过,你若真有抱负,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谁来指路。”

“嫂子也早知道了。”小五爷错愕。

“反正比你知道的早。”

“嫂子过分了,过分了。”小五爷哭笑不得。

沈奚将药碗递给傅侗文。

不管外交总长是真病还是装病,反正傅侗文是真病了。

从奉天到汉城的夜车上他就开始发寒热。车厢里零下二十几度,下车赴宴时室内炭火烧得旺,暖如初夏。冷热交替,反复折腾着,谁都受不住。

像她这种底子好的休息两日就好,傅侗文却只好等着病发。

不过,他心境好,倒也没大碍。

谭庆项见傅侗文吃了药,招呼着闲杂人去码头确认船期。对他们来说,在日本多留一日就是多一日麻烦,恨不得今晚就能登船。

沈奚给他铺好被褥:“你该午睡了,一会会发汗。”

傅侗文坐在地板上,笑着看她,忽然低声说:“昨日里我摸你的睡衣都湿透了。”

沈奚反驳:“你睡觉喜欢抱人,自己发汗不算,弄得我也像落汤鸡……”

他笑:“何时抱你睡的?我却不记得了。每日都是?”

她见他不正经,不答他。

“这是潜意识的,怪不得三哥,”他又笑,“是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