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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106)

作者:墨宝非宝

“今日里,特地嘱她们换了这衣裳,”黄老板和颜悦色地指她们,“能入三爷的眼吗?”

上海书寓里的风尘女和苏磬那种北地胭脂不同,偏洋派,打扮成赛金花的模样,也像是临时上的戏妆,不过是为了讨好傅侗文。

“南方佳丽同北地胭脂,是各有千秋,各有妙处。”

一语未完,他又笑说:“方才从汇中饭店过来,没来及送沈小姐回家,就一起过来了。”

沈奚跟着说:“你好,黄老板。”

“是普仁医院的沈医生。”老者眉眼堆笑,轻声提醒黄老板。

她在上海的富贵圈子里小有名气,黄老板经这一说,也仿佛记起来这号人,对她笑笑。

“听说沈医生是在美国留过洋的,都说这欧美是镀金,日本是镀银,”烟榻旁的男人笑着恭维说,“我们也算见识见过镀金的女先生了。”

众人笑。

今日包房里的客人都是配好的搭子,不管男女,都有对应布置过的。烟榻上两位先生是生意人,想要黄老板搭线和傅侗文打个照面、混个脸熟。余下的老者和西装男人是黄老板的心腹,军师和先锋的地位,算是左右手。

就连女人也都费心安排好了,谁伺候谁,猛多了沈奚一个女医生,倒显得多余了。只是她是傅侗文带来的女伴,不好怠慢。老者嘱人添座给沈奚,大伙各自归了位。

“稍后这出,三爷必定喜欢。”黄老板落座。

“哦?”傅侗文问,“是什么?”

黄老板指楼下,开锣了。

傅侗文一抬眼,望向戏台。铜锣敲了几声,胡琴起。

他听出端倪,嘴角噙笑,用手指轻打着拍子。

“三爷开个嗓?”老者邀约。

傅侗文也像来了兴致,经老者这一请,便和台上那位角一同唱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正是那空城计最精彩的一段,诸葛亮闲坐城头,笑对千军。他唱得是字正腔圆,戏腔纯正,丝毫不输那台上摆开架势的名角。

老者微微一笑,跟着唱下去:“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一段胡琴后,再来一句,“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黄老板细细品咂着,痛快击掌:“好!”

楼下,看客们此起彼落的叫好声也灌进来,震得沈奚耳内嗡嗡。

那夜隔着两扇门,听傅侗文唱得是愁肠百结的四郎探母,今夜却是谈笑自若的空城计。沈奚只觉这一折戏才配得上他。

在座的男人们都被挑了兴致,全唱了两三句,却把最精彩的唱段留给了傅侗文。女人们最会分场合、看身份的,从唱词就听出来:这位三爷就是今日的上宾了。

茶过三巡,沈奚身后坐着的两位姑娘轻声笑谈。

她们用望远镜看楼下散座,不是再聊戏,而是在聊着楼下捧角的姨太太们,说哪家姨太太和戏子走得近,还有哪家的姨太太和女戏子搞在一处。

烟铺上的男人两两相对,谈起了生意。

借着戏园子的好气氛,隔着镂空的铜制烟灯,一人身边伺候着一位眼神流盼的年轻姑娘,替他们装了两筒烟。

在烟雾缭绕里,沈奚翻着茶几上的一摞报刊,刚看完《梨园杂志》,又捡了本《俳优杂志》。突然,房里暗下来。是烟榻上的两位老板嫌电灯晃眼,嘱人揿灭了电灯。

大灯灭了,此时除去烟榻上燃烧着的小烟灯,仅剩了主座两旁的西洋式落地灯。落地灯外垂着艳红色的灯罩子,红影暗沉,让人昏昏欲睡。

没了光源,她看不成报刊,百无聊赖地听着戏,落地钟走到了十点。

已经等了四个小时,傅侗文仍是气定神闲。

沈奚在黑暗中,瞧见一个黑衣青年人推门而入,躬身到黄老板耳畔,耳语片刻。

黄老板挥退他,对傅侗文说:“三爷请安心。”

傅侗文回说:“黄老板费心。”

两人相视而笑。

黄老板道:“没想到三爷是个重情义的人。”

“情义是负累,我担不起这些,”傅侗文道,“只能说被人逼上了梁山。”

“哦?何为逼上梁山?”

傅侗文道:“是被他用六妹要挟着要钱,心里不痛快。这样被人拿捏,不合我的脾气。”

黄老板恍然,笑骂道:“一个土司令还敢要挟三爷?那些赤佬在自己地盘上耀武扬威惯了,殊不知,今日的人上人,就是明日的坟中骨,活不长了。”

两人谈话声时高时低,沈奚只听到只言片语,没多会就因为新戏开锣,各自安静了。

没多会,窗子外边,稀稀沙沙一阵雨。

下人沏了一壶茶新茶,为他们斟上,茶烟袅袅,锣鼓又起。

白光顺着门缝,缓缓扩成了扇形。

青年人再入内。

沈奚以为是有新消息了,岂料他只是把手里的粉色戏单递给黄老板:“楼下问,老板还要点什么戏,大家都在候着呢。”

“三爷还有什么想要听的?”黄老板略略扫过戏目,“这有一出时装的剧,《宋教仁遇刺》,三爷以为如何?”

“卖的是噱头,这戏没意思。”傅侗文品呷着新茶,兴趣乏乏。

“我以为三爷是个追时髦的人,会对革命的剧目感兴趣。”烟榻北面的男人笑着搭话。

烟榻南面的男人一气吸完手里的烟枪,却道:“你以为还是清朝末年?想要出人头地,先去干革命、造□□?老黄历了。”

傅侗文笑,众人便跟着笑。

“再来空城计吧。”

“是。”青年人倒退而出。

西洋式的落地钟里,指针走到了十一点半。

沈奚刚才在戏单上看到徐园的闭园时间是午夜十二时,还有半小时这里就要撤席了。倘若十二点还没消息,难道还要换个销金窟,接着等吗?她心里隐有不安,黄老板把事情办妥后,让人送一个信去公寓就好了,为何要请傅侗文亲自来等消息?

她总觉,还会有旁的枝节。

台上,戏开了锣。

沈奚刚端了茶盏,那扇门第三次被推开。还是同一个人。他到黄老板身旁,耳语数句。黄老板突然击掌:“好!看赏!”

门外,青帮的人当即吆喝:“黄老板赏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