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笼罩在一百一十号院上的恩怨情仇,一下被暴躁的汽车鸣笛惊散了,大家赶公交的赶公交、坐地铁的坐地铁,东西二门的小学和幼儿园门口像雨后池塘,传来一万只蛤蟆的噪音,风雨无阻的煎饼摊前又排起了一公里的长队。
“手机给我。”喻兰川一大早去敲了甘卿的门,把俩人的手机共享了位置。
甘卿咽下一口豆浆,含糊地问:“嘛?”
“看你在哪,中午等着外卖。”喻兰川飞快地说,“不许碰水,有伤口别去老孟那吃地沟油的路边摊,我走了!”
喻兰川话音没落在地上,脚下已经溜出了十米——他原来的顶头上司病退了,目前部门由分管其他部门的副总兼职,主要工作则是喻兰川代管,既不影响公司正常运营,还能节约管理成本,喻兰川一开始没应声,有事就接着,额外的活也不推,预备好在关键时刻“篡位”,同时勾搭着几个猎头,做好篡位不成就跳槽的准备。他打算在五六年之内还清贷款,尽量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之前实现财务自由,因为暗搓搓地把隔壁那个没谱没调的人加进了未来计划。
甘卿那货显然不是过日子的料,人无远虑,就会像他父母一样,早晚遇到柴米油盐的近忧,他不想把野马拴在家里,只能想方设法地挣出一片草原。
不然怎么敢大言不惭地说出一句“都交给我”呢?
甘卿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没了影。
甘卿:“……孟老板听见,非挠你不可。”
她若有所思地靠在门口,缓缓地把剩下的几个小包子塞进嘴里,说来也奇怪,她以前天天早晨跟喻兰川“偶遇”,从来没往心里去过,这还是头一次从他的背影里感觉到了都市精英的忙碌。刚出家门,喻兰川已经在电梯间里打起了电话,似乎是嘱咐手下人准备好什么材料,语速飞快,用词精简,标点符号能省就省,就这么被时间和工作追赶着被电梯运下了楼,只留下软底皮鞋敲打地面的余音。
好像不管什么狗屁倒灶的破事,都占不了他多少内存,他永远有自己的一定之规。虽然有时候也疲惫、也头疼,也丧得一脸冷漠,却仿佛总是有一种冷静的生命力——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
面对任何事,他的眼神都从不躲闪,包括未来。
刘仲齐打着哈欠从隔壁出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在这望什么远呢?”
甘卿:“望尘。”
刘仲齐服了,这种业余时间都不忘了练习装神弄鬼的大骗子,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代著名神婆。
甘卿冲他笑了一下,转身回了家。
张美珍在自己房间里抽了一宿的烟,一开门白烟翻滚,跟南天门特效似的。她对着餐桌上甘卿给她留的早饭发了会呆,见自己的房客跟往常一样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上班。
不同的是,她伤痕累累的胳膊底下夹着一本英汉词典。
砖头那么厚——敲门的砖。
张美珍的目光落在那本词典上,在甘卿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她突然开口说:“三十多年前的事,早该了结。”
甘卿一愣,回头看着她。
“老杨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呢,自诩清高,当年自以为伤心伤神,比谁都委屈,根本不想承担责任,干脆一走了之,白白的让北舵主落到王九胜这种人手里,”张美珍低声说,“也该是我们这些老混账们给前辈后辈一个交代的时候了,给我们点时间。”
第一百零四章
燕宁城西的养老院环境还不错,院里有一条长长的花廊,老远一看,明媚的春光似乎要溢出来,等走近了,才会发现锦簇花团底下都是昏花老迈的眼,目光慢半拍地转过来,眼神里泛着生无可恋的尘埃,总是漫无目的地目送着过往的活物。
张美珍不愿意在老人堆里待着,快步穿过花廊,她来到了一楼大厅旁边的活动室。
活动室里响着结结巴巴的钢琴伴奏,来做义工的大学生志愿者可能是临时培训上岗的,双手掰不开缝,在键盘上忙碌得不可开交,这小青年知道自己水平欠佳,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看人。
稀稀拉拉的塑料椅子上坐着十几位老人,一人手里举着一本乐谱,唱着统一的歌词,走着自己的调。歌声和伴奏南辕北辙,哪也不挨哪,双线并行,相当热闹。
其中嗓门最大的,是靠门边的一位老大爷,严严实实的黑衬衫一直系到风纪扣,胳膊肘上打了块补丁,他坐得笔杆条直,一开口旁若无人,像根定调的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