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很特别,让人无端想起飘着浓雾的峡谷,幽深、阴冷。
女孩的目光和他一碰,下意识地挪开视线,简短地回答:“五十。”
老板一撩眼皮:“说人话。”
这女孩是个没人管束的小流氓,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莫名其妙的,她在这酒吧小老板面前有点抬不起头,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让她紧张——不是女人看见俊俏男人的那种紧张,是逃学熊孩子看教导主任、迟到的菜鸟看顶头上司的紧张。
于是她一低头,能屈能伸地给自己打了个对折:“二十五。”
这时,她眼前突然白光一闪,女孩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遮住脸:“你干什么!”
老板的手腕上浮起一个隐形的个人终端,在女孩身上扫了一下,一张身份档案立刻浮在半空,他鼻子里喷出两道烟,一条长眉微挑,念出了女孩的名字:“黄……静姝?”
女孩炸了毛:“你凭什么看我身份证?”
老板不理会,兀自一哂:“你也叫静姝?这名字不错,跟联盟大秘书长的夫人重名。”
“联盟大秘书长夫人”是什么玩意,对于第八星系的小太妹来说,听着就跟“科学家给域外黑洞取名貔貅小肠”差不多——没听说过,不知所谓。
但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手查别人信息的,这点常识她还有,女孩戒备十足地瞪着眼前的男人:“老娘碰上条子了?”
老板没理会她这番出言不逊:“出生于新星历259年8月,小兔崽子,刚十六啊?”
梗着脖子的女孩被他目光一扫,无端矮了三寸。
老板伸手一抹,浮在他手腕上的身份信息就地消散,一只机械手从吧台冷冻室里取出一瓶牛奶,倒了两杯,放在少女黄静姝和她对面的小男孩面前,又颇为人性化地摸了一下大蜥蜴的头。可惜大蜥蜴自己就是冷血动物,并不稀罕另一只冷冰冰的爪子,因此爱答不理地一缩头,慢腾腾地爬走了。
“一个未成年,你瞎管什么闲事?”老板说,“半夜三更不回家,画个鬼脸在这闲晃,你家里大人呢,没人管你?”
“十六怎么了,碍你什么事了?老娘是‘黑洞’的人,”少女色厉内荏地一拍桌子,“哪那么多废话,我要啤酒,给钱还不行吗!”
这话音一落,连吧台的音乐都智能地停顿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诡异地聚集在了女孩身上,“交通灯组合”里的红毛机车手一口喷出了嘴里的酒,咳了个惊天动地。旁边绿毛先生颤颤巍巍地举起袖子,抹了一把自己被喷花的脸,扭过头问:“你说你是什么?”
众所周知,第八星系勉强成立的民主政府宛如一次性餐盒,以此类推,各行星的政府,干脆就不如草纸了,警察局也大抵只起个路标的作用,没人把他们当回事。既然政府说了不算,总得有人说了算,久而久之,就造成了黑帮大行其道的局面。第八星系有很多帮派,各有各的地盘,是各大行星的“隐形政府”。
而盘踞在北京β星上的“隐形政府”,就叫“黑洞”,收入来源是保护费,间或也做些杀人放火的生意。
黑洞有一位神秘的掌权者,名叫林,具体是“林”还是“lynn”不可考,反正他们都叫他“四哥”。关于四哥的来历,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通缉犯,还有人说他是上岸的星际海盗。不过几年的光景,这个人就在“黑洞”里声名鹊起,先成了前任当家人的心腹,又成了现任当家人。
四哥是怎么爬到这个食物链顶端的呢?民间流传着不少充满阴谋和血气的传说,不知真假,反正这类故事在第八星系有广袤的市场,老少咸宜、雅俗共赏。
北京β星上所有的小流氓和小太妹都想成为下一个四哥,他们对“黑洞”的憧憬,就像沃托的权贵子女们对乌兰学院的憧憬一样虔诚。
少女黄静姝大言不惭道:“黑洞,你们在北京星上难道没听说过黑洞?”
女机车手听了她的厥词,再一看女孩那张浓妆也遮不住稚气的脸,乐了:“四哥穷疯啦,连童工都招?”
少女双眉一立,正待反唇相讥,但还不等她张开绣口吐出一串乌烟瘴气,就见老板擦了擦手,吩咐旁边的机械手说:“给陆必行打个电话。”
机械手比了个“ok”的手势,用平板的声音说:“呼叫陆校长——”
少女惊愕极了:“你……”
“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老板替她问完,又自问自答,“整个第八星系冒充黑洞的未成年,都是那孙子的学生。”
他话音刚落,机械手哆嗦了一下,“那孙子”的电话接通了。
机械手方才平板冰冷的电子音一变,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的声音从机械手掌心里流出来:“难得啊,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老板简短地回答:“你过来一趟,失物招领。”
“唔?”这位陆校长带着点笑意问,“我丢什么了?”
他说话懒洋洋的,像唱歌,但吐字很清晰,尾音带着点鼻音,显得格外缱绻,听着就不像什么正经校长。
“一个熊孩子,叫黄静姝,你查一下,是不是你们学校的。”
机械手一顿,随后,“午夜栏目主持人”的声音立刻正经了三个八度,光速切换了“新闻联播”模式:“怎么,出什么事了?你在哪?”
老板还没回答,机械手的手腕处突然闪过一把银色的小剑,老板目光一凝,立刻起身披了件外套,同时,他对机械手说:“在‘破酒馆’,别废话了,抓紧过来把人领走。”
说完,他就不由分说地结束了通话,一伸手,吧台后面的机械手立刻从底座脱落,自动缩小,臂环一样扣在了老板胳膊上——像个训练有素的活鹦鹉!
少女黄静姝从小生长在第八星系这个山旮旯里,没见过世面,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老板撂下一句“佩妮,你们看家”,就匆匆从后门走了。
他前脚刚走,就听“叮咚”一声响,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穿着警服,探头进来,很客气地冲那几个妖魔鬼怪似的机车手笑了一下:“怎么,我听说有点琐事需要我处理。”
“就那个,”名叫佩妮的女机车手冲角落里的小男孩一抬下巴,“走失儿童,你领走吧。”
“好的好的,没问题,佩妮小姐放心,”这位小弟一样的警察先生热络地抱走小男孩,业务熟练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很快把有点害怕的小男孩哄老实了,随后,他贼眉鼠眼地往四下看了一眼,陪着笑问,“那什么……四哥刚才是不是在?”
不良少女黄静姝同学一个哈欠被活生生地憋了回去,下巴险些脱臼。
佩妮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不巧了,”她把嘴里的牙签薅出来,嫣红的嘴角一动,指了指没关严的后门,“刚走。”
第4章
宇宙时间13:00整,正是北京β星上维纳斯港的深夜。
维纳斯港是个半废弃状态的星际港口,只剩下少量工人从政府那领着微末的工资,每天过来做些基本维护。
此时,寒夜深沉,维纳斯港周遭远近无人,大片的空地上,遍染霜白的枯草有一人多高,在呼啸的风声中死气沉沉地来回摇摆,“沙沙”作响,放眼望去,像一片无人区,色泽荒凉而沉郁,维港陈旧的建筑与发射台陈列其中,像旧时科幻小说里描绘的场景,说不出的丑陋。
白草夹着一条窄路,大约是工人们进出港口的通道,一队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正顺着小路往维港方向走,白天工人们会把他们赶走,夜里倒是能混进去避风。
一个流浪的老人脊背佝偻,背后背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孩子,忽然,他脚下一趔趄,摔倒在地,背上的孩子球一样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僵硬地翻了个身,露出一张青紫交加的小脸——原来这孩子早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