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跑到这来了。”机械手飞快地从桌面上溜下去,稳准狠地一把抓起蟒蛇,把它腾空拎起,举起来拎回缸里,“该给‘爆米花’换个大一点的家了。”
“爆米花”这个名字成功地陆必行露出了一点消化不良的表情。
除了蛇,他书桌的一角还趴着只变色龙,正试图将自己和桌子融为一体,一脸还以为自己生活在远古地球上的痴呆表情。
一楼客厅里竖着个巨大的鱼缸,接近三米高,活像个小型的水族馆,养了一整缸的水生生物,里面精心摆了鱼缸景观,定期更新,水波随着鱼群来往轻轻荡漾,将湿漉漉的雨季天衬托得越发水汽弥漫。
“行行好吧,湛卢,你要是个人,星际奇葩室友榜单里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咱们就不能养只没有鳞片的哺乳动物吗?”陆必行活动着被蟒蛇压麻的腿,环顾周遭,感觉自己被低等脊椎动物包围了,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阴气。
湛卢回答:“养宠物有助于身心健康,我十分赞同您领养一只自己喜欢的小动物。”
言外之意——我养我喜欢的,你养你喜欢的,咱俩互不干涉,但是你自己领来的自己喂。
“我哪天非得把你重置了不可。”陆必行举着热茶杯,伸手在变色龙面前晃了晃,“压住我杯垫了,麻烦您老移个驾。”
古老的活化石用慢动作把头一歪,充耳不闻。
陆必行跨物种沟通失败,只好忍着不适,用手指尖把这位仁兄四脚腾空的拎起,将它请到了地上,解救了饱受压迫的陶瓷杯垫。
在杯垫旁边,胡桃桌面上有七道刻痕,排列得不甚整齐,有些深得像是要把桌子一分为二,有些则不是一刀刻成的,布满了杂乱无章的“小枝叶”,深深浅浅的刻痕组合在一起,像某种意味不明的古怪图腾。
陆必行的目光无意中从那些刻痕上掠过,轻轻地一顿——
已经十年了啊,他想。
十年前,老总长葬礼那天,也是个淅淅沥沥个不停的雨季。
陆必行主持完整场仪式,独自回到“林将军与工程师001”的家,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轻,而且不真实,头晕目眩,就快要从这个星球上掉到黑洞洞的宇宙里了。
他很想大醉一场,可是当时,第八星系一切生活物资都是配给的,新任的总长家里也没有储备这种非必需品,还不如在臭大姐基地里捡垃圾的时候过得自由。陆必行翻遍了全家,最后只找到很久以前的一罐啤酒。见到那罐啤酒的瞬间,他眼前突然出现幻觉,依稀看见多年前的那天傍晚,林静恒披着睡衣拉开冰箱,把它拿出来看了一眼,又嫌弃地扔回去,一脸忍耐地去喝他杯子里泡过三水的凉茶。
陆必行试图伸手去抓那幻影,那人却陡然消失在他指尖,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崩溃来得像天外的陨石群。
他大吼着让家用医疗舱去给他配致幻剂、禁药……什么都好,只要能撂倒他,给他一场神志不清的醉生梦死,被电子管家湛卢警告了三次,于是单方面地和那人工智能大吵了一架。三次警告过后,湛卢再也无法违抗他的命令,就算主人要就地自杀,他也只能递上准备好的激光枪。
然而这个伟大的人造产物在被迫服从命令的同时,还自作了一个主张——
他从自己的数据库里翻出了一段视频,打在惨白的墙上。
十四岁的林静恒在参加乌兰军校的开学典礼,礼堂中播着联盟成立至今光辉璀璨的英雄史,恢弘而热血,少年坐在角落里,注意力时而被吸引,还要假装自己很酷,每每回过神来,就赶紧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左顾右盼,无意中发现飞在他旁边的小偷拍镜头,顿时露出了恼羞成怒的表情,一巴掌拍下来,把屏幕按黑了。
陆必行呆呆地看着少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忘了歇斯底里的致幻剂,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也忘了眼前身后、暗无天日的岁月。
那天晚上,他把这段不到五分钟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了上百遍,然后在第二天清晨破晓时,他在书桌上刻下了第一刀,并恢复了湛卢被他禁用的自主功能——
爱德华总长说,自己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人能拉得住他,这话陆必行其实听进去了。
那个彻夜未眠的清晨,他突然想,林静恒那么一个孤高傲慢、说一不二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任由湛卢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从未想过要禁用他的自主功能呢?湛卢这货甚至还联合别人坑过主人。
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独自拿着利剑走夜路的人,必须要带上一根镣铐,哪怕只能锁住他一根小拇指,也能让他在无所顾忌、忘乎所以的时候,轻轻地拉上一把。
他答应过爱德华总长,要化为灰烬七次,再死灰复燃七次。
从那次开始,陆必行每到自己无法忍受的时候,就会在桌角上刻上一刀,像是和死者的契约,也像是在给自己倒计时。
也许是“倒计时”这种东西,会让人产生“这些都有尽头”的错觉,他刻在桌角的痕迹,真像是能安抚他的灵魂一样。
……当然,湛卢自主权限太高,也有一点不方便,比如诡异的审美和满屋子的冷血动物。
独立纪元第三年,年底,第八星系因为漫长的萧条,深厚的地下文化不可避免地重新冒头,牵头的人都是早年“自由联盟军”里有一定地方势力的人,最早,是这些人让第八星系紧紧地凝聚在一起,因此陆必行刚开始碍于情面,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很快,蔓延的黑市与官方的矛盾越来越深,黑市成员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愈演愈烈,那些曾经在陆信石像下狂饮放歌的人们引爆了一场内战。
内战整整打了三年半,在这期间,陆必行把湛卢里记载的所有关于林静恒的点点滴滴,全都挖了出来,仿佛陪着他从少年时重新活了一次。而书桌上的刻痕也从一道变成了五道。
这五道或深或浅的刻痕就像是“替死鬼”,拿着刻刀的那只手,到底没有铲平陆信石像下的自由宣言。
随后是独立纪元第七年中旬——
薄荷成年以后,秉承着星海学院的精神,决定把有限的人生扩展到无限的世界,自愿加入了“星际远征队”,跟一帮疯疯癫癫的妄想症患者去探索未知的、没有跃迁点的域外。薄荷长大了,渐渐明白了长辈们口不对心的教导,当年陆必行本来不肯批准“星际远征队”项目,他心里的星辰大海凝固成了冰冷的导弹和机甲,是薄荷偷偷在他邮箱里发了一份星海学院穹庐顶下的开学演讲,才让这个冷门的政府项目成功落地。
远征队的成果是,找到了几颗矿产资源丰富的不知名小行星,磕磕绊绊地开辟了一条航道……以及在未知区域发现了一个自然虫洞活跃区。
区域内,漩涡一样的虫洞不断出现,不断消失,远征队秉承着开拓者不怕死的精神,留好遗言,钻进了一个虫洞,十个月没有再露面,大家都以为他们为好奇心牺牲了,十个月后,破破烂烂的远征队奇迹般地随着一个新“漩涡”的出现回来了,带来了一个震惊第八星系的消息——这个自然虫洞活跃区折叠了遥远时空,钻进“漩涡”里,会抵达另一片星域,那里很危险,地理环境比八星系内的“死亡沙漠”还要复杂,进去以后简直是九死一生,但他们在那片星域里找到了机甲残骸,那里曾经有过人类活动!
陆必行不顾他整个内阁的反对,一意孤行地要亲自进入那危险的虫洞区,撂下第八星系,循着远征队留下的路标,他发现这里竟然是第一星系禁区“玫瑰之心”深处。这是陆必行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第八星系,万万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这疯子鬼迷了心窍一样,在玫瑰之心里东摸西找了数月之久,甚至妄想穿过玫瑰之心抵达第一星系,期冀能摸索到有关于那个人的只言片语。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虽然没能在危机重重的玫瑰之心里摸出一条航道,但捕捞到了一架联盟机甲残骸——修复了数据后,发现这架机甲是联盟围攻光荣团时损毁飘过来的,数据库里有这些年所有大事,信息量足以让闭目塞听的八星系推断出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