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必行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茫然地抬起头,与神色复杂的通讯兵对视了一眼。
报送我方伤亡名单……总觉得这句话里好像藏着一个怪物。
他想: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陆老师,图兰卫队长想和您说话。”
陆必行点点头,图兰再次出现在指挥所的通讯视频里。
她将帽子摘了下来,图兰的头发天生细软,短发被军帽压得有点塌,这是她讨厌短发的原因。以前林将军很看不惯她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事上,总是抨击她的个人形象,逼她剪短,以后大概不会了。
以后就算她把头发留到脚后跟,也没人说她像个人妖了。
图兰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干裂,时隔二十小时,再次与陆必行面对面,两人一坐一站,好一会,谁也没出声。
然后图兰把军帽压在小臂上,端平放在身侧:“陆老师,我们得到准确消息,最早遭到袭击、拖住海盗的两支巡逻队,还有闯入海盗阵营,人工炸毁跃迁点的小队,都已经全军覆没,我们收集到了残骸。”
陆必行的眼珠神经质地轻轻动了一下。
图兰:“陆老师,对不起,我……”
“哦,”陆必行缓缓地点点头,像个脖颈生锈的机器人,“知道了,你是说周六、黄鼠狼,还有……”
还有谁来着?他方才看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还有……还有独眼鹰。”
陆必行一震,忽然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图兰说出了这个名字,干脆破罐子破摔:“还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林将军在撤退途中,意外与我们失联,而在域外海盗突然入侵第八星系的时候,我们收到消息,你家里的湛卢死机了。”
指挥所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等着陆必行的反应,怕他崩溃,做好第一时间扑上去把他塞进医疗舱的准备。
但等了足有五分钟,陆必行却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甚至十分淡定地对耳机里另一个会议室吩咐了一句:“抱歉,你们稍等我一下。”
这四十八小时内,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摧毁性的,足以将一个人的精神扎得千疮百孔,然而它们竟全都赶在一起发生了,于是织就了一张钉子床,人平躺在上面,反而因为受力均匀,而暂时毫发无伤。
……只要他不乱动,不去深思,不去打破这个微妙的平衡。
图兰怀疑他这个状态根本没听懂自己的话,于是本着“长痛不如短痛”,她干脆挑明:“陆老师,秘密航道坐标暴露,我们推断,林将军他们很有可能是在撤退途中,意外遭到了反乌会的埋伏……”
陆必行突然打断她:“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湛卢死机了?”
图兰张了张嘴。
陆必行梦游似的站起来:“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机?很多事需要他处理呢,我得去看看。”
说完,竟就这样转身就走。
图兰连忙冲旁边的通讯兵们打眼色:“还愣着,医疗舱呢!”
通讯兵连滚带爬地跑去调医疗舱,其他人正不知道该不该把代理总长直接打晕,就看见大步往外走的陆必行才到门口,整个人忽地晃了一下,无意识地抓住门框,仍然未能保持平衡,就这么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撞在地板上,一声闷响。
“陆老师!”
“没什么,突然脚软……”陆必行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真奇怪。”
他抓着门框,试着爬起来,但紧接着又摔了回去,他成了个奇怪的肌无力患者,手脚僵硬如木偶,怎么都摆布不好那些关节。
“不好意思,”陆必行几不可闻地对跑来扶他的人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图兰忍无可忍地切断了通讯。
从这天开始,第八星系漫长的寒冬开始了。
依靠外界物资支援的希望就此断绝,难民需要安置,民众越发恐慌。
随着星系内经济进一步艰难起来,所有社会矛盾也井喷式的爆发,原住民对难民的抗拒情绪到达到了顶峰,甚至彼此起了小范围内的武装冲突。
自卫军疲于奔命地四处灭火,而在这个过程中,营养针的库存逼近了警戒线。
第八星系敏锐的走私犯后代们立刻察觉到不对,民间方才流通起来的货币再次遭到抵制,市场退化回了以物换物的阶段。
而随后,又有大批假冒伪劣的营养针被一些“聪明人”造出来流入市场,市场秩序再一次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而后粮储告急。
第八星系经历过凯莱亲王时代,是近万年来唯一一个体会过饥饿之痛的地方,营养针和营养膏就是政府信用,在这封闭的孤岛上,动荡和不安此起彼伏。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陆必行每天疲于奔命,他必须按时到指挥中心报道,必须保持思维敏捷、情绪稳定、条理分明,他得把爱德华总长留下的担子一肩扛了,在乱局之中,一反先前总是和稀泥式的处世风格,开始软硬兼施,甚至有几次,他放任了武装镇压。
下班以后,他就一个人回家,关上门,除了紧急公务传唤,切断一切通讯,谁也不理。
“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门口,两个跳舞机器人生锈没人打理,已经成了两坨废铜烂铁,草坪机器人有一天被雨水打湿,程序出错,每天只会在一个地方兜圈子,弄得小院里一边寸草不生,另一片荒草高耸、好像鬼宅。陆必行既不管也不修,每天熟视无睹一样地进出,杂草长到石子路上,他就自己踩平。
图兰总怕他会一声不吭地一个人死在那屋里,战战兢兢地每天派卫兵在周围巡逻,随时用红外线窥视,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一个月后,卧床的爱德华总长终于出院了,那天陆必行正好在外星出差,图兰来接老总长出院。
一进门,她心里就一凉――因为迎面碰见几个医生从老总长的病房走出来。
医疗自动化的年代,需要人类医生只有一种情况,就是机器和固定程序处理不了了。
“卫队长,”爱德华总长已经换上了便装,把自己收拾整齐,是一副要出院的模样,“这段日子不好过吧,看你都瘦了。”
“没瘦,体脂率下降了一点。”图兰说,“最近给自己加了点训练量。”
老总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图兰:“我这人其实挺懒的,以前都把例行训练当工作,很不理解将军,我想,如果我是老大,没人管我,没人规定我的训练量,我肯定每天就在指挥中心翘着二郎腿发号施令,看别人挥汗如雨,那有多爽。”
“现在呢?”
“现在每天最大的享受就是到训练场里去,因为训练体能的时候,脑子里才能理所当然地一片空白。”图兰苦笑,随后问,“总长,我方才看见几个医生从这出去,你还好吗?”
“坐。”爱德华总长冲她一点头,没回答,反问,“必行怎么样?”
“不怎么样,”图兰叹了口气,“我让那个小怀特偷偷打探他有空的时候都干什么,怀特说,他在试着修复备份在他家里的湛卢系统,有空就去弄,每天准时到医疗舱里去睡,用药物精确控制自己几点睡几点起,保持身体最佳状态。他到现在没有追问过林将军的下落,没有打听过他父亲是不是有遗言,秘密航道坐标泄露缘由的调查报告传给他十几天了,系统显示他已经看过,但提都不提一句,不追责,也不提周六的事怎么处理,他好像连我那天强行放倒他的事都给忘了,我现在没有非让他拿主意不可的事,都不敢找他说话。”
爱德华总长说:“等他回来,你让他有时间来找我坐一坐吧,我时间可能不多了。”
图兰:“不是……脑瘤而已,手术不是已经……”
爱德华总长平静地说:“我的基因链出现了‘波普’反应,脑瘤只是个先兆。”
这个时代,好像没有什么是医疗舱无法解决的,就算摔断了脊梁骨,塞进去躺一阵子,也能活蹦乱跳地出来,只要不是当场脑死亡,好像无论怎样都能抢救一下。可是人类还是会衰老,还是会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