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恒说完,发现会议室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呆呆地看着他。
爱德华总长愣了半晌,喃喃地说:“所以……他们不是冤枉了他,是故意栽赃陷害……为什么?他有多大的罪过,怎么就让别人容不下了?”
独眼鹰猛地一拍桌子,突然站起来出去了。
林静恒的目光微垂,似乎是注视着独眼鹰飞起的衣角,又似乎在自己放空。
他没回答,跟着众人一起沉默了片刻,才把眼皮一垂,喜怒不形于色地说:“不好意思,联盟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让大家见笑了。”
陆必行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既说得上话,又年轻到和陆信没什么交集的人,见大家都不在状态,他连忙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在没有收集到更多信息之前,光从这段话表面上看,我觉得说得通。那这个安将军想要什么呢?”
“从地理上说,七八星系之间的联系,比六七星系还要更紧密一点,而且临近六星系方向是反乌会的地盘,安克鲁多少有些力不从心。现在联盟四分五裂,到处都在混战,他向我们示好,是想寻求同盟。”林静恒说,“包括但不限于连接七八星系内网,打通双方航道,签署军事互助协议,恢复贸易等,为表诚意,他还说,他知道八星系的日子不好过,愿意向我们支援物资。”
陆必行狐疑地问:“这么好,扶贫吗?”
“那倒不是,他说他可以赠送一批医疗设备,代表阻塞航道的歉意,但如果还想要其他的东西,那要视作星系间借贷,有利息,具体条款可以到时候商量,但事先声明,战时利率不可能太低,八星系恢复生产以后慢慢还。当然,物资只有民用,军用品不给。”
陆必行缓缓地点点头。
外交辞令里的“不低”,大概类似于高利贷了,但这种时期,要高利贷也不过分。安克鲁提的条件可以说是合情合理,明确地说明了他们想要什么,明码标价,颇有点“丑话说在前面”的意思,同时,他又微妙地表达了对林静恒和第八星系的信任——如果第八星系这个所谓的“政府”三两天就散了摊子,那什么“高利贷”“低利贷”都是扯淡。
挑不出毛病来。
“听起来是挺实在的,比免费的午餐显得可靠,”陆必行问林静恒,“你怎么想?”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
陆必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多余的——因为林将军现在已经从第八星系“赚钱养家”的角色,变成了一位败家大户。
刚开始搞抢劫生意的时候是赚钱的,后来随着战局越来越混乱,战争越来越惨烈,“以战养战”就靠不住了。第八星系只能跌跌撞撞地发展自产自用的军工产业,而军工产业就像个花钱的黑洞,那些不断涌入且一时半会训练不出来的新兵更是得付出很大的成本。
作为一个“败家大户”,得知可能的收入来源,林静恒没有直接扑上去,已经很说明他的态度了。
总长探头问:“林将军好像不太相信安克鲁的诚意,是不是因为这个人的人品有什么问题?”
“不好说,安克鲁这个人我接触得不多,并不了解,他很早就被外调了,后来又直接到了第七星系中央军,这么多年,没闹过事,没捅过篓子,也没什么建树,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人缘还不错,这件事主要看总长的意思。”林静恒顿了顿,又说,“但我是比较习惯以恶意揣测别人的,所以有两件事情需要提出来给诸位参考——”
“第一,安克鲁堵航道的时候,情况紧急,我们曾经多次试图与他建立联系,对方全部不予理睬;第二,如果他说的事全部属实,那我们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我对‘好运气’这玩意真的没什么经验。”
在第八星系,岂止他对待“好运气”没有经验?物以类聚,在座的每一位都是资深倒霉人士,大家共同围观了这块挂在天上、即将摇摇欲坠的大饼,不等张嘴接,又被林静恒迎面泼了一盆冷水,又垂涎三尺,又提心吊胆,十分不是滋味,只好纷纷臊眉耷眼地散会了。
陆必行趁着左右没人,一下溜到了林静恒身边,动手动脚地给他捏腿捶背:“将军在战区和首都星之间来回跑,辛苦了。”
林静恒还在想陆信的事,想那个人如果知道自己死后三十多年才沉冤昭雪,而且带来了这么一个结果,心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感受,看见陆必行,他目光才略微柔和了一些,抬手掠过那年轻人的额角的头发,又用手背蹭了蹭他的眼角……不过五秒钟以后,他那点温柔就崩了,林静恒一把扣住陆必行的爪子:“往哪摸?”
陆必行顺势勾住他的掌心:“将军,别这么操心啦,跃迁点的爆破装置不是都装好了吗?这回新的爆破装置可以远程控制,都不用亲自跑过去发导弹,万一安克鲁不怀好意,我们就跟他隔出一道楚河汉界。到时候你就彻底是我……”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
陆必行面不改色地改口:“……我们第八星系的人了。欠债不还,转头就跑,多刺激。”
林静恒听陆信的亲儿子整天惦记要跟人类社会一刀两断,还密谋坑他旧部,打算欠钱不还,心情着实一言难尽。
为人父母怎么不设个资格证呢?让这些人闭着眼瞎生,生出个什么东西也不管。
“陆老师,你这是为人师表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陆老师一摊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自己套不着流氓。”
被套住的流氓松了松衬衫领口,说:“滚。”
第八星系迟迟不给明确回复,几天后,安克鲁再次发声,想亲自拜访八星系启明星。
林静恒很有礼貌地回应他,做客欢迎,但是军用机甲绝对不能开进第八星系,乘坐的星舰上不能有武装,包括配枪,护卫人员不能超过十个人,降落启明星后,全部要接受安检。
安克鲁收到这个不友好的回应,当场与他隔空翻脸,自己跳过七星系官方发言人,说自己会光着膀子应邀,来之前一定沐浴剃毛,省得胸毛太长刺瞎了林少爷娇弱的狗眼——不过这不文明的发言几分钟之后就被七星系方面撤回了,七星系中央军表示,他们会严格遵守友邻要求,期待启明星会晤。
特殊时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四天后,安克鲁果然真就很光棍地只身来了,连十个护卫都没带,只随身带了两个文秘,负责文书工作和他日常起居。
安克鲁本人虽然出口成脏,十分粗鲁,但办事却粗中有细,很讲究,他到了第八星系,直接把自己的星舰停在了外面,将他们带来的医用物资交接给八星系自卫军,然后主动提出要总长借他座驾。进入八星系后,他也没有直奔新都启明星,而是先在凯莱星逗留了半天,穿着隔离服,在八星系昔日的首都星焦土上放了一束花,以示悼念,这才跟着爱德华总长回到银河城。
总长当年在联盟议会,受饱了虚伪政客们的气,难得见到一个比较豪放的安克鲁,和他相谈甚欢,开了一整天的会,总长十分欣赏安克鲁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几乎要拿他当朋友了,如果不是林静恒冷脸在侧,差点当场答应回访。
一行人效率很高地完成了讨价还价,由安克鲁和爱德华总长分别代表七八星系,签订了军事互助协议和第一批物资借贷协议,约定双方各派一支护卫队,各自在两个星系交界的地方建星际补给站,联通七八星系间航道。
然后总长安排安克鲁参观银河城,就这么走到了广场上。
安克鲁望着陆信巨大的石像,好像有些呆住了,他揉了揉眼,勉强保持了微笑,有些语无伦次地对爱德华总长说:“沃托原来也有一个,后来石像被他们撤了……这个……这是陆信上将吗?我没认错吧?”
总长拍了拍他的肩。
安克鲁点点头,双颊绷紧,像是死死地咬着牙,几次三番张嘴想说什么,又都抿回了嘴唇里,他低头抬头数次,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老上司一样,眼圈慢慢地红了,血丝浑浊了他的眼球,安克鲁僵立在石像下,足足五分钟说不出话来。